();

  资料室的灯泡在头顶嗡嗡作响,我推开虚掩的门时,正看见苏晚晴趴在长条桌上,鼻梁上架着副玳瑁框老花镜——那是她从老周那儿抢来的,说"看五十年前的蝇头小字,得借老同志的眼力"。

  她面前摊开三十多份图纸,边角卷得像被火烤过的烟叶,最上面那份《703站供电系统详图(1962)》的"设计说明"栏,被红笔圈了七八个"TJ5型双极稳压模块"。

  我走近时,她指尖正抵着另一份《红柳沟雷达站电气布局图》的同一位置,喉结动了动:"老林,你看。"

  我俯下身,两张图纸上的模块编号像两排整齐的牙齿,咬着同一个名字。

  苏晚晴抽出第三份图纸,是陕西宝鸡某军工厂的改造记录:"1965年扩建时补装的,也是TJ5。"她又翻出本泛黄的《三机院技术通报(1967)》,手指重重拍在"关于TJ5型模块散热缺陷的内部警示"那页,"当年发现散热片间距比设计值小两毫米,长时间运行会积热,但部里说"备件耗尽前维持运行至自然报废"——可谁记得去查"自然报废"到底是哪年?"

  她的声音发颤,我这才注意到她眼下青黑,蓝布工作衫的第二颗纽扣系错了位置。

  三天前她抱着图纸冲进资料室时,说"要找图纸上的幽灵",此刻幽灵现形了——那些藏在钢铁里的定时炸弹,正通过她发抖的指尖,爬进现实。

  "通知技术组,十分钟后会议室。"我摸出怀表看了眼,表壳上还沾着红柳沟的沙粒,"把老朱、老罗、小川都叫上。"

  会议室的长条桌很快坐满了人。

  小川抱着笔记本冲进来时,裤脚还沾着档案室的灰尘;朱卫东的工装袖管挽到肘部,腕子上有道新蹭的红印,估计是刚从机修车间跑过来;老罗摸出烟袋锅刚要点,被苏晚晴瞪了一眼,又讪讪塞回口袋。

  我把红柳沟带回来的电路板残片拍在桌上。

  那是块巴掌大的深绿色基板,焊点像撒了层锈粉,"这块板子在沙底下埋了二十年,氧化程度告诉我,它还能撑五年——但我们等不起。"我敲了敲投影屏上的TJ5模块结构图,"全国有多少这样的模块?

  一百?

  一千?

  它们藏在深山里的雷达站、地下弹药库,甚至已经移交地方的粮库、水电站。

  等它们烧起来那天,火舌舔到的可能是牧民的羊圈,是刚建好的小学,是祖孙三代住着的村子。"

  "可这么多老设备,哪查得完?"设备科的老张扶了扶眼镜,声音里带着顾虑,"光西北片区就有上百个站点......"

  "所以要建数据库。"我翻开小川连夜整理的名录,第一页赫然写着"红色名录·高风险元件","把TJ5这类已知缺陷的元件列进去,再和地理信息交叉筛查——建在地震带的、靠近居民区的、通风不良的,优先查。"我指了指小川,"他负责梳理关联站点,老朱和老罗带检修组跟队,晚晴协调地方联络网。"

  小川的笔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哥,我刚筛到编号009的TJ5模块——1964年批量装在山西吕梁的地下弹药库通风系统。

  那库移交地方十年了,可周边前年建了个聚居村,住了一百多户人!"

  我摸出本边角卷边的《苏联电工手册》,封皮上还留着前主人的钢笔字"王建国·1961"——这是红柳沟控制井里找到的,"当年苏联专家设计TJ5时,冷却风道该有道弯管,能减缓气流冲击。

  但三机院为了赶工期省了这道工序。"我把手册塞进小川怀里,"到了现场先看风道,要是直筒子......"

  "明白!"小川攥紧手册,指节发白,"我今晚就坐火车去吕梁!"

  三日后的清晨,我在办公室接到朱卫东的电话。

  他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背景里有滴水声:"林总,我们进弹药库了。

  主控室的TJ5模块还在转,外壳烫得能烙饼,风扇卡死了。

  周围堆着二十年前的领料单,全霉透了。"

  "别碰外壳!"我捏紧话筒,"用骆驼毛刷清积尘,机油润轴承——老罗带了工具箱吧?"

  "带了!"老罗的大嗓门突然挤进来,"老朱正拆外壳呢,我拿毛刷扫......哎呦,这灰厚得能种蘑菇!"

  "温度多少?"

  "刚测了,120度!"朱卫东喘着粗气,"风扇转起来了......降了!

  降到85了!"

  我听见那边传来闷响,像是有人拍了下桌子:"奶奶的,这模块比我爹岁数都大!"老罗笑骂着,"不过现在稳当多了,再烧十年都没事!"

  我放下电话时,额角的汗把衬衫领口洇湿了。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苏晚晴抱着一摞文件推门进来,脸色比平时更冷:"小川的车过了娘子关,吕梁那边说村民已经组织起来帮忙清障。"她把文件往我桌上一放,最上面是《贵州凯里水电站改建工程简报》,"但刚才科工委来电话......凯里工地挖出了加密电台,型号在红色名录里,编号013。"

  我翻开简报,照片上是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盒子,外壳刻着模糊的"61-12"钢印——和红柳沟的雷达站同批。

  "二级响应预案。"我摸出钢笔在预案封皮上画了个圈,"通知贵州联络点封锁现场,小川从吕梁回来直接飞凯里。"

  苏晚晴的手指在"013"编号上顿了顿:"老林,TJ5是设备缺陷,但加密电台......"

  "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看见。"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红柳沟沙地里那截带电的电缆,想起703站废墟上立的青石板,"这些年我们找的是设备隐患,可现在......"

  电话铃突然炸响。

  苏晚晴接起,听了两句,脸色骤变:"什么?

  施工队说半小时前有人翻过挖掘现场?"她捂住话筒看向我,"凯里那边说,工地的封锁线被剪断了。"

  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钥匙串在桌上撞出脆响。

  窗外的风卷着梧桐叶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敲——那些被岁月埋住的秘密,这次,怕是要自己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