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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挂断时,我手指还压在听筒上,电流声的余震顺着耳膜往脑子里钻。

  林小川的示波器屏幕还亮着,最后那个波峰像根细针,扎得我后槽牙发酸——二十年没人碰过的中继站,怎么突然活了?

  “师父,我查了。”小川把地图摊在桌上,铅笔尖戳在内蒙那片黄得发白的区域,“阿鲁科尔沁旗北边,1958年中苏合建的703通讯站,六年后关系恶化,苏联专家卷着图纸撤走了。牧民说夜里能听见机器‘唱歌’,我猜是电缆老化漏电,电流在空气里打颤呢。”他喉结动了动,“我想去看看。”

  我盯着地图上那个小红点。

  六年前在大庆油田修输油管道,见过太多这样的“被遗忘者”——苏联人走得急,阀门没关严,压力表没拆,连油毡纸裹着的螺栓都留在墙缝里。

  它们像埋在地底下的哑炮,不知道哪天就炸了。

  “带上测距仪,朱师傅的声音指纹机。”我拍了拍他肩膀,“明早五点出发,让老罗跟车——他修过苏联老整流器,比图纸管用。”

  小川眼睛亮了,抓起桌上的军大衣往身上套,袖口还挂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我这就去装工具箱!”他跑出门时,棉鞋跟在地上磕出“咚咚”响,活像十年前那个追着我问公差配合的毛头小子。

  凌晨四点,研究所的锅炉房还没起灶,冷得人哈气成霜。

  苏晚晴裹着件藏青呢子大衣站在卡车旁,怀里抱着个牛皮纸档案袋,封皮上盖着“**档案馆”的红章:“703的图纸,我托老战友调的。”她呼出的白气里带着股油墨味,“供电系统是苏联的直流稳压架构,和现在的交流电网不兼容。要是电缆漏了电,跨步电压能把人腿打穿。”她翻开图纸,指着用红笔圈住的部分,“更麻烦的是地下室,当年存过高敏电子元件,受潮氧化会自燃——你们得戴防化口罩。”

  我接过图纸,纸页边缘还带着档案馆的霉味。

  图纸右下角有个褪色的签名“Иванов”,应该是苏联工程师。

  他用蓝铅笔在冷却系统旁画了三个感叹号,字迹歪歪扭扭,像着急下班的样子。

  “经费申请我已经打给部里了。”苏晚晴把档案袋塞进我怀里,指尖冰得发疼,“这次不是修设备,是补历史的课——那些被裁的临时工,被遗忘的老站,都不该死在时间里。”她抬头时,睫毛上结着细冰碴,“早点回来。”

  卡车碾过结霜的石子路时,东边刚泛起鱼肚白。

  朱卫东坐在副驾驶,手里攥着个铁皮饭盒,里面是苏晚晴塞的热乎馒头:“老罗在后厢裹着草帘子呢,说要养足精神看整流器。”他拍了拍方向盘,“百里无人区,咱们得赶在日落前到——听说那片儿的沙暴能卷着石头飞。”

  车过二连浩特,风突然变野了。

  戈壁滩的沙粒打在车窗上,噼啪响得人心慌。

  老罗掀起后厢的油毡布,灰头土脸地钻进来:“我就说带条军毯!”他搓着冻红的手背,“当年在旅顺修潜艇基地,苏联人用的汞弧整流器我见过——那玩意儿跟个大铁棺材似的,没关总闸的话,能自己耗着电转二十年。”他从工具箱里摸出个万用表,“到地儿先测电压,带电的水洼不能踩,我带了木板。”

  下午三点,卡车爬上最后一道沙梁。

  远远地,能看见半截水泥围墙歪在沙堆里,像被谁掰断的火柴棍。

  主楼的屋顶塌了半边,钢筋像生锈的肋骨支棱着,墙皮剥落处还能看见“703通讯站”的红漆大字,被风沙啃得只剩“7”和“3”。

  “到了。”朱卫东踩下刹车,轮胎在沙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他抄起撬棍跳下车,风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小川,把防化口罩发下去!老罗,万用表给我——先探探电。”

  我们踩着碎砖往地下室走,脚底下的水泥块“咔嚓”直响。

  转过断墙,一股霉味混着铁锈味扑过来,地下室的铁门半开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不是阳光,是电灯泡!

  “**,真没断电。”朱卫东举着万用表的手直抖,“电压110伏,苏联标准!”他蹲下来,用木板往积水里一搭,“带电的水洼,搭木板过去。”

  老罗第一个爬过木板,他的胶鞋踩在积水上,溅起的水花在电筒光里泛着蓝光。

  控制台上落满了沙,他用袖子抹了把,露出一行俄文标签——“Система аварийного охлаждения”,应急冷却系统。

  “冷却管路堵了!”老罗敲了敲生锈的铜管,“整流器过热,所以才往外发异常信号。”他脱了手套,徒手去抠管缝里的淤泥,指甲盖儿都翻起来了,“小川,拿铁丝来!朱师傅,把我带的二锅头倒出来——蒸馏水没了,白酒凑合用!”

  我们蹲在地上掏了三个钟头淤泥,铁丝钩出来的全是沙子和碎瓷片。

  老罗把白酒灌进冷却管时,我听见“咕噜”一声闷响,像谁在地下打了个嗝。

  凌晨三点,整流器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散热风扇“吱呀”转起来,仪表盘上的温度指针慢慢往下掉。

  朱卫东抹了把脸上的汗,泥手印子糊了半张脸:“咱这是给半个世纪前的同志,交了最后一班岗。”他指了指控制台上的俄文标签,“那老毛子工程师要是知道,二十年后还有人给他擦机器,保准儿乐醒。”

  撤离时,天刚蒙蒙亮。

  我站在废墟前,沙风卷着碎纸片打在腿上。

  朱卫东从卡车上搬来块青石板,老罗用红漆在上面写:“这里曾经有人坚守。”字迹歪歪扭扭,像孩子学写字。

  “立这儿吧。”我摸了摸石板上的漆,还没干,“让路过的人知道,有人为这地方流过汗。”

  回程车上,我翻开笔记本,在“未来规划”那页写下新条目:“启动‘火种溯源计划’——普查全国1950-1965年间建成的重点工业遗存,无论军用民用,无论在用停用。”

  苏晚晴望着窗外掠过的戈壁,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要是挖出不该见的东西呢?”

  我合上本子,指尖压着“火种溯源”四个字,那是赵德海的红灯照在纸上的影子:“那就更要看见——因为我们活着,所以历史不能断。”

  卡车碾过沙粒的声音像时光在滚动。

  后视镜里,703的废墟渐渐被黄沙淹没,只有那块青石板还立着,红漆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像谁没说完的话,等着下一个春天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