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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里的针脚还没扎透,林小川的棉帽就撞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哈着白气,军大衣下摆结着冰棱:“师父,卡车装好了!测距仪、角铁、速干水泥,还有朱师傅连夜焊的防倾倒支架。”他搓着冻红的手,指节上还沾着昨晚赶工的焊渣,“王师傅说西沟岭的山路雪壳子薄,咱们五点就得走。”

  我抓起桌上的羊皮手套扔给他:“把棉鞋套上,去年老周头摔断腿就是因为鞋帮子进了雪。”窗外的卡车鸣了两声笛,朱卫东探出头,工装外罩着件露棉絮的旧皮袄,正拍着后车厢的油毡布:“小川!测温枪放工具箱第二层,别等上了山才翻!”老罗从后勤组跑过来,往他们怀里塞搪瓷缸:“热水灌好了,加了姜糖——赵大爷那信里说三号塔快倒了,保不齐得在山上过夜。”

  林小川跳上卡车时,后颈的红痕还没消——那是前晚在雪窝子蹲守时冻的。

  我望着卡车碾过积雪的车辙,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出工,也是这样,揣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跟着老陈头去废料堆翻钢锭。

  那时候总觉得“责任”是师傅手里的铁锤,砸一下就得冒火星;现在才懂,责任是卡车后厢叮当作响的工具,是年轻人睫毛上结的霜花。

  下午三点,电报机“滴滴答答”响起来。

  苏晚晴撕开黄纸,指尖发颤:“西沟岭三号塔地基腐损率超70%,塔身倾斜11度,山洪冲垮了半面护坡——小川他们正用角铁打支撑,速干水泥得等太阳落山才能凝固。”她抬头时,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气象站说后半夜有八级风。”

  我抓起军大衣往身上套:“备车。”

  “你不能去!”苏晚晴拦住我,“山路结了冰,卡车爬不上去。小川在电报里说,他们用麻绳把工具捆在背上,手脚并用爬了三小时才到塔底——你这膝盖,去年在大庆油田就犯过老寒腿。”她从抽屉里摸出个铜制暖手炉塞给我,“我让人每小时发一次电报,你在办公室等。”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

  我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得比心跳还慢。

  七点,第二封电报:“支撑框架固定完毕,水泥开始凝固。”八点半:“风速5级,塔身暂无异响。”十点整,最后一封:“水泥凝固度达标,加固完成。”

  我瘫在椅子上,后颈全是冷汗。

  苏晚晴递来热毛巾:“小川说,他们在塔底捡到半块烤糊的玉米饼,应该是送信人留的——他真的爬上来过。”

  第二天晌午,林小川带着股子雪腥味撞进办公室。

  他军大衣肩上沾着草屑,棉鞋里渗出的水在地上洇出个小冰坨:“师父!我们问了西沟岭的护林员,说上个月有个老头总在山脚下转悠,背个破布包,见人就问‘塔倒了没’。”他从怀里掏出个塑料布裹着的东西,展开是截发黑的铜线,“护林员说,那老头住在三十里外的老护林站,靠捡废铜线换钱——我们找过去时,他正发着烧,床底下堆了半麻袋绝缘子碎片。”

  我的心揪起来:“人呢?”

  “在卫生所。”林小川声音发闷,“大夫说他肺里有积水,拖了快半年。我扶他喝水时,他手直抖,说‘我不敢留名……怕说了也没人信’。”他喉结动了动,“他叫赵德海,五八年在林业局当临时工,修过二十年电线杆,后来精简编制被裁了。”

  苏晚晴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

  她蹲下去捡,我看见她耳尖通红——那是她生气时的样子。

  “我查了人事档案。”她直起腰,手里攥着一沓泛黄的表格,“五八年**时期,全国招了三万多临时工**建,现在能查到的,有两万一千七百人没入编。他们领过工分,扛过水泥,修过桥,架过线,可退休了连张工作证都没有。”她抽了张纸拍在我面前,“上个月在陕西,有个老窑工发现矿道裂缝,跑了十里山路去报告,结果被当成讨饭的轰出来——三天后矿道塌方。”

  我捏着那张表格,纸角刺得掌心发疼。

  赵德海的名字在第三页,“临时工”三个字盖着已经褪成褐色的公章。

  “得给他们个名分。”我抬头时,苏晚晴眼里闪着光,“不是救济,是……”

  “返聘。”她接得很快,“他们是有技术的老兵,不是需要可怜的老人。”

  朱卫东推门进来时,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

  他没摘棉帽,帽檐上还沾着雪:“我跟老罗琢磨了套奖励细则。”他掀开盒盖,里面是几盘磁带和一本油印的手册,“有效预警的,给物质奖励;报过三次准信的,名字刻到‘火种墙’上——就跟所里先进工作者似的。”他摸出个小收音机大小的设备,“这是声音指纹机,让他们录段暗语备案,比如‘塔尖有鸟窝’‘瓷瓶发乌了’,既能保护隐私,又能防虚报。”

  老罗跟着挤进来,裤脚沾着泥:“我今天去看赵大爷了。”他搓着冻红的手,“他躺在床上跟我说,‘老罗,能不能……让我也装个红灯?’”他吸了吸鼻子,“我明白,那红灯不是报警器,是个记号——让人知道,这屋里住的是护线的人。”

  苏晚晴的笔在纸上飞:“荣誉巡护员住所挂特制红灯,底座刻‘国家电网感谢您’——这个可以写进建议里。”

  半个月后,《关于吸纳民间技术力量参与公共设施监护的建议》摆在我桌上。

  我翻到最后一页,大笔一挥:“将‘荣誉巡护员’改为‘火种协理员’,享有同等技术话语权。”苏晚晴凑过来看,眼尾的细纹里全是笑:“你总说技术是热乎气儿,现在这热乎气儿,要烧遍全国了。”

  首届“无声英雄”表彰会那天,赵德海被抬着担架进了礼堂。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胸前别着我亲手戴的胸牌——“火种协理员赵德海”。

  全场起立鼓掌时,他颤巍巍抬起手,想回个礼,却只能举到一半。

  我按住他的胳膊:“您坐着,这是我们该给您的。”

  散会那晚,林小川晃进值班室找水喝。

  他刚要拧暖瓶,电话突然响了。

  “喂?”他把听筒贴在耳边,表情慢慢凝固,“师父!您快来听!”

  我接过听筒,里面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像风吹过空谷。

  林小川举着示波器,屏幕上跳动着不规则的波峰:“这信号不是从有线网来的……像是微波中继站发的。”他翻出地图,手指点在内蒙阿鲁科尔沁旗方向,“那片儿有个废弃二十年的中继站,按理说早该拆了。”

  电流声突然尖了一下,又慢慢弱下去。

  我盯着示波器上最后一个波峰,像根细针,扎进了夜色里。

  林小川搓着后颈:“师父,我明天想去趟阿鲁科尔沁旗……”

  我把听筒轻轻放下:“带上测距仪,还有朱师傅的声音指纹机。”

  窗外的月亮爬上屋檐,照得窗台上的红灯牌泛着暖光。

  那是赵德海的红灯,此刻正和所里的指示灯一起,在夜色里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