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 第27章 廿六

小说:长子 作者:刘同柱 更新时间:2025-11-19 18:43:47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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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全国大部分农村高中继续着始于“**”时期的二年学制。

  宝丰中学高中学段,两个学年四个学期的学习生活,现在,王援朝已经熬至第三个学期。也就是说,再用不了一年时间,就要走进大考场,参加对他,乃至对他们全家人都认为非常神圣的高考。

  现在的情况是——

  上半年还和他一同住出租屋的比他高一届的同村同学赵银表,在准备参加今年七月份高考报名时,因当时只几凹公社招生办工作人员的失误,把他的《报考登记表》漏报了。最后,银表竟连入场考试的《准考证》也没领到手,别说进考场博弈了。

  这本是一件重大责任事故,如果放在后来,肯定是要追责的。可在当时,受害者是大字不识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和根本不懂得追责维权的学生娃娃,在他们朴实善良的内心,“招办工作人员那可是国家干部,况且也不是故意为之,哪敢追什么责!”

  那位工作人员认错态度挺好,曾为这事主动登门道歉,已经让一家人受宠若惊状,反倒是全家老少为工作人员此举直竖大拇指。

  “我可以和宝丰中学校长商议,再在宝丰中学免费补习一年,明年继续参加高考。”

  权当是工作人员对自己过错行为的一种补救。

  可不知怎的,银表硬是死活不准备继续补习,再上这个学。

  假期当中,王援朝还曾几次去他家动员:“老同学,你就真的这样认命了?”

  “不认命,能怎?”

  “就按工作人员的意见,等秋季开学,咱二人继续相跟着一块儿再去上学。辛苦念了这么多年书,怎也得进一次考场,试试?”

  “试试,又能怎?就是再补习一年,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倒不如活得现实一点,就此回来种地算了。算给家里人,和乡亲们一个交代:不是我没学好考不上,是办事人给耽搁了。”

  “这不是,连阎王判官都没见着,先让小鬼半路挡门外了?”

  ……

  人各有志,王援朝最终没能说服他。

  秋季开学后,只剩王援朝孤零一个人来去上学。

  满囤渠村以后若干年,在村生活的村民家的孩子,很少再有读至高中的。

  又一新学年开学,适应新时期出现的新情况,宝丰中学后勤处制定出台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改革:“住宿学生灶上起伙,可以从家自带白面、土豆、葫油(猪油也可)等大宗粮、油、薯,学校根据市场行情将食材公平折价,抵顶应缴的伙食费。实行多退少补的办法,所带东西少的,可以拿钱抵补;带东西多的,学校倒给退钱”。

  这项改革举措,学生家长举双手赞成。对学生,对学校皆有利。

  既省得家长先把学生口粮卖到粮库,学校辗转再从粮库买粮。农村同学粜到粮站的是清一色小麦细粮,学生吃到口的却是玉米面窝头和高粱米稀粥。农村学生在家里早已经不再吃玉米面窝头,学生灶上却还在继续。

  改革开放已经好几个年头,吃玉米面窝头,喝高粱米稀粥的历史该画上句号了。

  从此,同学们可以少伸手向家里要钱交伙食费。学校也省得再从粮站购买粗粮占中大比例,且劣质供应粮,不是米里掺有沙子,就是黑白面还夹杂带有麸皮。

  近几年,庄稼人生活水平普遍再提高,每户农民家庭家里粮食充裕,多少粮食都拿得出来,只是手里现金还不很宽裕。

  没了一块儿搭伙儿的伴儿,学校灶上也进行了改革。而且,到最后的攻坚之年,不多摊点时间,明年高考,成功也难。

  王援朝便退掉出租屋,重新住进学生宿舍,又开始在灶上起伙儿。

  现在,学校灶每天午、晚二顿饭,每餐一个四两白面蒸的大馒头,大馒头比过去又白又虚,吃起来可口许多。

  ——因为,每一位家长都是捡最好的面粉让孩子带上,交到学校灶上。

  每日晚餐,也把过去安排的稀饭食谱,换成和午餐一样的烩菜,每顿烩菜中还要加放几块儿豆腐和一些粉条,菜汤中油花花也比先前肥美,且油都是上火炝过葱花、辣椒、花椒,味道比从前鲜美许多。家长、同学都比较满意。

  高二新学期开学,班内又插班转进不少新同学,大部分是上一届高考未中的落榜考生,继续补习一次,准备明年接着考。其中一位叫张立国的**班来,班主任许老师安排和王援朝坐同桌。

  张立国同学,绥西一中高中刚毕业,高考没考上,准备继续补习一年明年再考,通过关系转入宝丰中学。在绥西一中学他读的是普通文史类,转入宝丰中学,恰逢这一届学校没进行普理、普文的分班分科学习。因学校没单设文科班,只好**普理班。

  普理班日常开设语数外政理化生,却不开设历史、地理科。遇上理、化老师授课,普文考生只能靠自己自学历史、地理。好在他们坐的教室最后一排座,讲台上老师讲“左右手定理”或“饱和溶液”,只好充耳不闻,自个儿背记“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或“中国大陆性季风气候的显著特征”……

  不管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反正是受这位同座同学的影响,王援朝突然萌发改学“普文”之想法。

  小时候就听人说,当官的大多得学文科出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要了解人类历史。看看那些伟人,哪个不是学文科出身?

  从初中开始,王援朝已有偏重文科的兴趣,只因只几凹中学上初中那会儿,学校只重视“数、理、化”几门课程,每年中考也只考数理化和语文、**五门课。而历史、地理一直被师生当副科对待,像只几凹中学一类农村小学校,初中三年都没有专业的历史、地理教师,没正经开过历史地理课。(那时候,人们信仰“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信条)

  从那时,“考试是指挥棒”的观念已经形成。到现在,王援朝上初中时发的历史、地理课本,都还攒新的保存在家里的书箱内。

  宝丰中学上高中后,高一时,按照课程设置学校开设过一学年《世界历史》,是一位专业历史老师教的。而且,像宝丰中学一样的直属县立中学,已经有几年都不单设“普文班”,便不另配置专业老师教授文史科目。

  原因很简单,最近这几年,报考大学的考生,英语成绩是要计入成绩总分,而且占比在逐年提高。对于广大来自农村的孩子,原本英语基础差,除了一些天赋较高的能有几个敢有考大学的想法?

  大多数学生还是比较现实,通过努力一搏,只要考上一所高中中专,能跳出农门都烧高香了。且因为当时当地高中中专不招普文类考生,所以,学生中选择文史类的特别少。学校便不另外单设文科班。

  ……一系列难以克服的困难摆在眼前,高一学年,王援朝只能随大流硬着头皮学习并不感兴趣的数理化。也确实不是自己脑筋笨,学不进去数理化,只是感觉兴趣不浓。

  感不感兴趣又有什么用?随大流也是当今国人一大特点,生活中有多少人都在放弃自己之兴趣,屈就于残酷现实。

  自从文科生张立国转进来,并成为同桌后,受其感染,改学文科的意识忽然变得尤为强烈。便突发少年之冲动,在没与家里父母商议(即使商议,父母又懂什么),更没征求林老师意见,国庆节放假回到家,从家里存放书的纸箱内搜寻出初中时发的还是崭新的历史、地理课本,装满一个书包带回学校。

  从此自作主张,私下里跟着张立国同学自学历史、地理。遇到不懂的方面,便向这位同桌请教;而且,马后炮式开始赶学英语。倒把物理、化学几门课扔到一边。

  冬半年整整一个学期,王援朝可谓拼死了学——

  每天起五更,睡半夜,悄悄避开校长、老师,躲在教室里学上半夜,外加五更。

  晚自习后和早自习前,学校一般不给教室供电,传达室内几个电闸,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闭、合,控制着所有教室和学生宿舍的用电。他便在自己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下,一个冬学期自学完过去初中应该学的全部《中国历史》《中学地理》,又复习巩固一遍去年高一时学的二册《世界历史》共十本书,前后究竟翻腾过多少遍,做过多少笔记?自己也记不清。

  没有专业老师讲解辅导,只能靠自己看书来理解掌握,或死背硬记一些“辛亥革命的意义……”“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等,中间遇到不能完全理解的难题,便和同桌张立国请教,或共同探讨。

  宝丰中学的学生宿舍还是那么拥挤。好在是冬天,二十大几号同学挤一个宿舍,相邻的同学只好把二床铺盖叠一块儿,二人共同钻到一床双层被窝里,相互搂着睡觉。

  一到冬天,王援朝就把父亲早年做的一件带面大皮袄穿上,白天当衣穿,晚上加盖在被子上保暖。

  和王援朝同住一个宿舍,且紧挨着睡的一名叫王华的同学。民间一出戏叫“王华买老子——逮个大便宜!”因为对这出戏熟悉,所以名字好记,又不易忘怀。

  王华和王援朝虽同届,却不在同一个班,一个高(45)班,一个高(46)班。两个人却住同一宿舍,且床铺又紧挨着。晚上睡觉时,为节省空间干脆二床被子叠一块儿,同睡一个被窝。还把穿的带面大皮袄,盖在二人钻的双层被子上。

  第二天大清早,王援朝早早起来,黑灯瞎火穿上皮袄到教室内点上煤油灯又开始看书背记。无意中闻到一股隐隐的臭味,也没当回事,继续背记“太平天国运动的功过是非……”

  背记历史知识的专注,并没掩盖住臭味来袭,臭味一直伴随周围,有些令人作呕,曾刻意端着煤油灯在教室地上四周找找,没发现端倪。“不去管它!背书要紧。”便继续专心地背记。

  直到同学们来上早自习,张立国坐在他身边说:“怎么老闻到一股臭味?什么味道?”

  二人才又认真寻找起臭源。

  这时天已经大亮,循着臭源翻找一气,最后竟在援朝穿的大皮袄下襟和袖口边上的皮毛稍处,发现粘有人便痕迹。

  原来,昨晚后半夜王华起来出户外拉屎,懒得多穿衣服,顺手拽过被子上盖的王援朝的大皮袄,穿身上出去“方便”。由于皮袄后大襟和袖口过长(这家伙儿是散披着大皮袄出去的)挨着了地,不小心蹭上人屎……

  宝丰中学学生灶一直不设早餐。学生多是自己从家里自带干粮,就着没滚(烧开)的开水当早点,不少学生干脆不吃早餐。

  每次学生到校,事先带好足够一个,或几个星期吃的干粮。

  当时,所有农村学校都是这种情况。再早,带的是杂粮炒熟再加工制成的炒面,或晒干的粗粮窝头。近些年,人们光景好过了,干粮也变成白面馒头切片后在火锅内烤成干膜片,或干烙饼,一些经得起较长时间存放的干粮,这就是农村学校学生的早点。

  每天早上跑完操的学生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抓紧时间跑回各自宿舍,从床底下锁着的箱子内取几块儿干粮,就着开水吃一气,此为早点。或晚上下了晚自习后,在睡觉前再从床底下锁着的小木箱内取出几块儿,压在枕头底下,等熄灯后钻在被窝内悄悄咬啃几口,算作夜宵。

  都是半大后生,学习劳心劳神,活动量又大。头天晚饭(下午6:00前)学生灶上的一个大馒头,加半饭盒稀粥(后来虽换成菜汤),挨到早锻炼结束,十几个小时过去,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再不补充能量,还有满满一上午课要上,难熬!

  只有部分家庭宽裕的同学,才舍得向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老货郎买“油旋儿、月饼、麻花儿”吃。

  每当这位老货郎背着一个被油渍抹成漆黑的纸箱箱,一边吆喝着“月饼……油旋……麻花……买了,快买了……”一边窜着几栋教室门前叫卖兜售。一些同学中的“贵族”便挤到售卖干货的老货郎跟前,一手递过一二张角币和粮票,一手从老头手里接过干货,连地方不挪,就站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咬吃。

  王援朝舍不得花钱买老货郎叫卖的干货儿。每次回家,总要带足够的干粮,锁在床底下一只小木头箱里,饿的时候,拿出来就着开水吃几块儿。

  这次,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回家,每天早上起得早,学习又紧张,饭量增大,上次从家里带的干粮已经吃光。这些天,早上是水米不沾牙,早早进入教室开始学习,早锻炼,又绕公路跑完一大圈,直接回到教室。一个上午,课堂上肚里“咕……咕……咕”响个不停,却只能努力坚持,等中午开饭时间到来。

  这天上午课间操时间,生活班长许中凑近他,神秘地说:“援朝,下节课甭去上了,到宿舍待着,宿舍演戏呢!”

  “演什么戏?谁演戏?”

  “你就甭管了,到时看就是了。反正下节是物理课,对于你,听不听不碍事。”

  许中从来这样神神秘秘,吊你的心情,但从不吊人胃口。

  课间操结束后,他们俩没有进教室,直接来到住的宿舍。宿舍里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攒在一起,有(46)的,也有(45)的,有在这个宿舍住的,有的根本不住宿舍。看(46)班的体育班长杜志强高高靠墙坐在铺盖卷上,围着坐着的有同班的吴安乐、齐志勇、菅三良和(45)班的王华、郝金龙等。听杜志强认真讲话:“……大家听好,现在(46)班的吴安乐和(45)班的王华同学比吃赛。怎个比法?我给大家详说,这是一摞七个月饼,是吴安乐同学花钱买的,如果王华能在一节课时间内,把七个月饼全吃完,不仅白吃,吴安乐还得再给王华另买三个。如果王华一节课时间内吃不完,那王华就得花钱再买十个月饼,供大伙儿享吃。以学校上课铃和下课铃为准,现在让大家当场作证……”

  没等杜志强说完,大伙儿异口同声高呼:“好!好!好……”

  杜志强赶忙制止大家:“小声些,小心让老师听见,把我们逮着!”

  这时候,上课铃声刚响过,杜志强坐在铺盖卷上手一扬:“现在……比赛……开始!”

  就见王华丝毫不敢怠慢,从那摞月饼上左、右手各取一个,左手咬一口,右手咬一口,不到三分钟时间,两个月饼轻而易举进肚。

  稍用手抿抿嘴,左右手开工,又从摞上各拿起一个,还是先前的吃法。但人们看见并感觉出,这次吃的速度,明显不如先前。等两个月饼下肚,又十分钟时间过去。

  时间刚过三分之一,月饼摞已经下去一半多。看着剩下的三个月饼,吴安乐心里有点担心。今天赌局肯定输定了。但大丈夫男子汉,输赢算个甚?他强笑着鼓励王华:“快!不多几个了,争取吃下去……”

  已经吃进四个月饼的王华,开始打开饱嗝。为让干月饼顺利通过喉咙,在吃后两个月饼时,是就着半饭盒白水吃进去的。等第四块儿月饼进肚后,又喝完半饭盒冷水。

  现在,王华的肚子已经饱饱的,再盛不下任何东西,看着面前床铺上剩下的三个月饼,开始都有些恶心。但是,为了不输掉十个月饼,不得不努力再坚持。

  这回,他只拿起一个月饼,开始一口一口慢慢地往下吞咽,下咽每一口都觉得很是艰难。他多么需要再来一大瓢冷水送咽,这时,许中从外面给端回一饭盒凉水递给王华。可现在,是见到水都想吐。所以,只能继续慢慢地细嚼慢咽,并努力从胃里反刍出先前喝进去,现在已变成涎水来滋润嗓子。等这块儿月饼最后咽肚,离下课只剩下十五分钟时间。

  看见王华难以下咽的愁苦相,王援朝心里暗骂:“看那球相。吃,还都那么难?”

  此时的王援朝,肚子里“咕咕咕”地更响个不停。他是多么渴望这些吃食来犒劳自己的“胃老弟”。喉结一伸一缩,涎水直往肚里咽。心想,现在换成他,甭说七个,就是十个,自己也能消灭掉……

  他现在是多么需要这些吃食来充饥,哪怕是窝头之类的,肯定一个不剩能全部消灭。

  大伙儿瞅着剩下的两个月饼,再看看王华那副愁苦样,如果硬让吃下最后两个月饼,担心会出问题。诡秘的许中从窗台上端来半饭盒凉开水,让王华再喝一口水,继续消灭剩下的两个。

  王华不想输掉十个月饼,接过许中端过来的凉开水,猛灌几大口后,觉得喉咙舒服些,又开始消灭剩下的月饼。

  他努力再吃完一个,还剩最后一个月饼的时候,不得不服软认输。现在,哪怕是把月饼研成沫,用擀面杖往喉咙去杵,都杵不下肚子里了。男子汉,大丈夫,该输就服输,不就输十个月饼?

  别看剩下的最后一个月饼,现在,打死他都吃不进去。

  这场输赢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最后,吴安乐也没让王华兑现十个月饼承诺,他把剩下的四个月饼(包括一边预备的3个),在场的人每二人一个,分着吃完,也算没白见证这“赌场”输赢。

  看着其他同学狼吞虎咽似的大口大口吞咽着月饼那般香甜模样,王华感慨长叹:真个“饿汉不知——饱汉吃撑后的难受啊!”

  ……其实,人生的每一种生活,都是一场赌博……

  庄稼人种庄稼在赌,春季下的种,秋天应该是什么好收成,谁知道?

  买卖人,也是一种赌。要不,生意场上总是有人会笑,也有人在哭;

  学生娃娃都在拼命地学,到最后,能到达胜利彼岸的毕竟是少数,……

  这不,就连吃月饼这吃事儿,有人还要挣命赌一把。却最终是“百步半九十”般惨败。

  ——有的把一块儿月饼,当成一生中最惆怅的负担;有的渴望成为生命的希望,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