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 第23章 廿二

小说:长子 作者:刘同柱 更新时间:2025-11-19 18:43:47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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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秋季开学,母亲和妹妹早早地为他把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因为这是这个家庭第一位走出去住校读书之人,穷家富路,即使再难也得让出门人有身像样行头。妹妹素清特意去了趟只几凹供销联社第一百货门市部,用当年上缴公粮的售粮款买回几米条形格格市布,给大哥的被褥分别缝了护里,外表看像一套攒新被褥。

  开学要走的前一个晚上,吃过晚饭,一家人又坐在那间敞口屋继续唠嗑。一开始父亲就唠叨:“儿,你现在去的宝丰村,那可是个大村社。自古道‘大村社的孩子,小村社的狗——厉害着呢’!咱们小村卜社的娃娃,经见世面少,比不上人家大地方人见多识广。所以,遇事的时候,该忍让就忍着,不该忍让的时候,也得努力忍着……”

  “初次在外住校上学,一定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遇上有个水土不服,或头疼脑热什么的,及早找大夫瞧瞧,别硬撑着!”

  母亲接着这样安顿。

  “哥,去了学校,好好学习,不要辜负全家人的期望。家里事不要记挂,有我现在在家帮着父母,还有二弟三弟都逐渐长大,家里地里能顶个强硬受苦人,我们会努力操持这个家,放心哇。你只管念书。有一天像嘉禾叔,或林老师一样考上大学,我们脸上多争光!”

  妹妹从旁**话来,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大哥。

  “大哥,去了山根底,回来时候不要忘记给我寻几块儿又圆又平又光滑的石块儿回来。上次段富贵他们去宝丰中学考试,从那儿拿回来好几块石罡,可好带劲了,每次‘打罡’(一种当地儿童玩的游戏)玩,他老赢!还有,回家路过火车道时,记得在火车道(轨)上给我轧个刀子回来……”

  三弟毕竟是个半大娃娃,每天向北瞭望见远处的青山,和青山脚下冒着白烟跑的火车,心有多么向往。每当有从山根底亲戚家串亲回来的小伙伴儿拿着石头罡,和铁丝轧的刀向他炫耀,真羡慕死了。如今,大哥要去他所向往的地方去生活、学习,便向大哥提出一些小小要求。

  ——多么淳朴的厚爱和殷切希望。

  第二天一早,王援朝将行李卷绑在自家那辆破旧,除去车铃不响其他部位都响动的自行车后尾架上,在父母亲又一顿再三叮嘱后,要去宝丰中学读高中。

  宝丰中学,他去过,妹妹也去过。夏天中考时候,他和妹妹及只几凹初三年级两个班的五十多名同学,由班主任吕老师带队去宝丰中学参加的考试。

  现在,他都能准确地指给家里人,其实主要是指给二弟三弟看:“我们学校,在西北处望见的最高尖处,那是青山主峰,叫宝丰山。紧挨宝丰山脚下,是有名的宝丰村。宝丰中学位于宝丰村中央地段,紧邻一座几百年历史的石头城,宝丰寺。”

  ……

  只几凹中学这一届初三年级五十多名毕业生,考入宝丰中学高中就王援朝一个。所以在这个新环境里,他基本没什么熟人。好在有二年前转入宝丰中学就读,现已经升入高二年级的同村老同学银表帮着报名、注册,又找生活老师安排住宿,再找伙食管理员交过一个月的伙食费,并预订一周伙食。

  赵银表同学还告知他宝丰中学一些日常规矩,比如: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休息,晚上熄灯后不准宿舍内大声喊叫,否则让老校长逮着,非罚第二天掏厕所不可……

  宝丰中学这些严酷规矩,王援朝早有耳闻,今天设身处地在这个环境里,还真有些害怕与担心。

  安排好一切杂事,二人一齐去办公室找了林老师。

  这一年秋季开学,林老师从滨河师范专科学校英语专业毕业后分配至宝丰中学任教。这是暑假期间林老师放假回村休假时告诉的消息,听此消息王援朝既高兴,又几分可惜。高兴的是林老师分配到他们学校,当他的老师,和林老师一块儿学习,听林老师讲课,是一种幸福。——当时中考《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他被宝丰中学录取,进入心驰神往的宝丰中学上高中,亲呼其他们学校。可惜的是,林老师大学毕业,应该分配到城市工作才对,就像嘉禾叔一样,听说分配到南方很远的一座大城市……什么……广州工作。大学生了,怎又分回农村来工作?

  得知援朝考上高中的消息,林老师很高兴。临走时,再三嘱咐他,开学报名一定来找她。

  见他们进来,林老师停下手头的活儿,又是倒水,又是让座。

  “他乡遇故知!”能不高兴?更何况,站在眼前的二位,是她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时最得意“门生”。今天在新环境中再相聚,对于一个刚分配入校,对新环境还有点陌生的她,能不说上个没完没了?

  她问王援朝报名手续办完没?住宿安排没有?对新环境适应不?还问银表学习成绩怎样,明年考大学有没有把握?……

  整整聊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才从林老师办公室出来。

  宝丰中学新一届高一新生,总共招回二百二十多名。按照当时文教局分配的招生,编成四个教学班。

  但是,等到报完名,每个班实际班容量已经达到七十多名,这还没有到最后截止。这不,开学已经一个多月,还不断有通过熟人关系继续新转入进来的。

  ——没办法!不知从什么时候兴起的补习之风,在越刮越猛。

  你想,全绥西县境内二十多个公社,每个公社至少好几所初中学校。自从恢复招生制度后,原各公社办的土高中进行缩减,整个县域内办高中班的中学,除过县城的绥西一中、二中,就剩乡下的宝丰中学和将军衙中学两所。教学资源紧缺,正常的高中升学率控制得很低,而很多农家孩子要升学,不得不通过各种关系找学校念书升学。

  这么多复读生、插班生进来,学校却再没有现成教室和师资条件,通过增加班级数量来消化大批量的插班补习生。于是,只好不再增加班级编制,把大批学生分别**现有各班,通过增加现有班容量,解决这一难题。

  一时间,学校班级容量不断增加,每间教室内熙熙攘攘聚拢着大几十号学生。

  这样,既可解决广大农村学生读书难问题,同时能增加些学校收入。学校出台规定“非经正规考试录取进来的补习生,除和正常学生一样缴纳每学期四元钱学费,每月九元钱伙食费和应缴书本费外,每生每学期再补交十元钱补习费”。

  王援朝被编至高(46)班。凑巧林老师正好担任新一届高一四个班的英语授课,兼高(44)班班主任。

  照当时招生计划,宝丰中学招生范围是绥西县全县境内农村公社中学毕业的初中生。其中东南片儿入将军衙中学,西南片和北片儿入宝丰中学。

  在当时,所有农村公社的初级中学还没条件开设英语课,因此,林枚所教课堂下的这帮高中生,英语这门课的起始点是零。没法儿,学校只好根据现有实际情况特别安排,英语从认识字母开始教起。

  幸好在当时整个绥西县不是个例,所以,文教局在起初统筹订购教科书时,就把城市学校初中三年所学的六册英语课本,和高中英语新课本一同发到这批学生手中,要求英语老师利用高中两年时间,教完初中三年和高中二年总共五年的全部课程。这样一来,按照常规课时安排,肯定完不成实际教学任务,只能靠学校自行调节,或增加每周英语课时,加快教学进度,强塞硬添,多管齐下,想尽办法完成。——自然无暇顾及学生实际能掌握了多少。

  经过大学专科三年英语专业学习,现在的林老师竟能说一口较为流利的“因格利斯”语言,更让王援朝钦佩不已。

  已经不是第一次登讲台讲课的林老师,站在这课堂下坐的是一群大孩子的讲台上,显得十分拘谨与不自然。每逢讲课,她始终不敢正视台下一帮大男大女犀利的目光。把书本放在讲桌上翻开,双手扶在讲桌两个边沿,一边教同学们“A、B、C、D……”读着,就像小学老师教一年级学生“a、o、e、i、u……”一样;一边眼睛老是朝着天花板看,或盯着教室后墙黑板上方“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几个大字。偶尔,把目光投向坐在课堂上的王援朝,是想询问听懂没有。可一旦和正专心注视她的一束目光相遇,本能地迅速将目光上移至天花板。

  宝丰中学是依傍一座古老的比利时天主教堂建筑建设发展起来的一所县立中学,建于*****后**改造完成的那一年。建校初,校名顺着“绥西一中”下排,叫“绥西二中”。再后来,因其所在村镇背靠山峰,和附近一座寺庙名称,更名为现在的“宝丰中学”。

  学校大门面西,直对宝丰寺外的万佛殿。两个青砖垒砌的大门墩上,固定着二扇木制栅栏,便是校门。

  进来校门,一条宽阔的石子路直通一座规模宏伟的建筑,原全校师生集会、演出、看电影用的大礼堂正门。一进校门,两段语录和一只硕大的红五角星首先跃入眼帘。

  一个大开间门正上方,高大墙面正中间,一只硕大,用水泥灰抹成的大红色五角星,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红五星两边墙面上,各开一处水泥边围成的方池子。每个方池内镶嵌一段***语录:

  左面是“教育要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右面是“我们的教育方针是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个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字体用水泥灰抹成,再在上面刷层红油漆,一个字体一尺见方大小。

  鹅卵石路一直从学校大门口通到大礼堂门口,被阻隔后又分左、右,分别向北向南延伸,分别通往教学区和生活区。路面宽度自然不比主路。

  教学区以向北延伸的一条石子砌的小路为界,东西对称各建设一排排石头地基,砖土木结构,红瓦盖顶,高起脊,两出水的平房建筑。每栋建筑设两间教室,前后共四排。

  最前一排四间分别被物理、化学实验室和仪器室占去,剩余三排六栋共十二间教室,刚好容纳学校现有初三、高一、高二,三个年级,每年级四个班的办学规模。要想再增加班级,除非新增加建筑。

  王援朝所在的高(46)班教室,位于后一排最西北角处。紧挨一块儿面积不是很大的空地,空地上种一排排碗口粗细的白杨树。空地北侧一间类似茅庵的半掩蔽小屋,小屋按一扇矮门,打开矮门可通往地下室,山药窖过道。

  同一栋建筑的另一间教室,是同届高(45)班。跨过石子路,同一排是同届高(44)班、高(43)班。

  学校生活区分设二处:

  一条南向延伸出来的石子路两侧,两排四栋土木结构平房建筑,是二十多间男生宿舍区,还有那间和大礼堂背靠背建设的学生食堂。看学生食堂西墙根处三个同样用青砖垒的大烟囱,比满囤渠大队部接待室的大烟囱高大许多。和学生食堂同一排,路西一栋平房,是单身男教师的集体宿舍。

  ——这一片自然被划定成男**区。

  另一处生活区,位于一进校门那条石子路北侧的大块儿区域。共建设三排土木结构平房建筑,最前排一栋是学校总务办公生活区,门房传达室、总务室、宿舍食堂管理室由西向东一字排开。

  后二排是女生宿舍和二间单身女教师集体宿舍区。该片区域和教学区同处在大石子路北侧,又被大石子路岔出的一条小石子路天然隔开。

  ——这自然又形成一处供女**的区域。

  两片男、女生活区域相隔至少百十米远,各自生活区单建有只供单一性别使用的厕所。除非中、晚开饭时间,女同学可以走到位于男生宿舍区后面的食堂大院内,打上饭端着饭盒返回女生宿舍去吃,或偶尔个别女同学出于好奇,好奇地留神一眼男**区外,一般来说,学校规定不允许男女生之间相互乱窜生活区。

  一进校门右侧,掩映在一片树林中的一栋高大厚重的古老建筑。单看屋顶,青瓦盖顶,屋脊高耸,且布满灰色青苔色泽,就足以说明这栋建筑历史之久远。

  这栋极具典型欧式风格的建筑,原本是一座比利时天主教堂。据说是西方传教士用老佛爷给的“庚子赔款”建设的。在宝丰村,除去石头城内宝丰寺那一百多间大小建筑,再没有哪个建筑的历史能超过它。

  因此当初建校,选择了这地儿,利用了这十几间富丽堂皇的建筑。这不,至今建筑的大小房间,都被行政和各教研室当办公室使用。

  林枚老师所在的英语教研组,就位于这栋建筑走廊内最西端一间小屋。也因当时教师集体宿舍短缺,尤其女教师集体宿舍更少,到晚上,林老师就搭铺住在这间教研组办公室内。

  ……王援朝算是真正领教了这所学校规章制度之严格。

  每天早上不到六点,起床铃响起。起床铃一响,瞬间所有宿舍灯统一亮起。过不了十分钟,老赵校长开始一个宿舍挨着一个宿舍地又是敲门,又是高声喊着,让大伙儿起床。遇着想多睡会儿觉的懒汉,想偷懒不出去跑操的,让校长发现,就被校长毫不留情地进去宿舍,掀掉被子从被窝里给拉起来。——哪怕大冬天也不例外。

  起床铃响过,二十分钟起床、洗漱时间,手脚稍慢的,甚至连洗漱时间都没有,只用干毛巾擦把脸,或在别的同学洗过脸的水盆里沾一沾,湿毛巾脸上抹一把,就匆忙地赶往教室。因为,此时老校长已经巡视到了教学区去。发现学生迟到者,一律处罚,不让进到教室,在教室外站着。

  半个多小时早自习课后是早操时间。与其说是早操,不如说成早上马拉松长跑训练。不管男生女生,也不管健康,还是体弱(老校长认为,体弱者更要加强锻炼),所有学生从校门口出发,经过宝丰寺前广场和一条牛羊路跑到国道,沿着国道向东转个大弯绕道跑回学校。一圈下来五六里程,学生们个个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至于体弱,或其他原因不能跑,走,也得走下来。早上锻炼时,老校长就站在校门口死盯,发现穿小径绕近道的投机分子,都要上去头上抹一把,看出没出汗?

  晚上熄灯后,赵校长提着手电筒,一路晃着开始一间宿舍又一排宿舍挨着查夜。发现寝室内不按时睡觉,或吵吵说话的学生,就在外面第一次高声警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不想明天早起了!”

  同学们一听到这洪钟般的警告声音,都害怕地钻到被窝里再不敢吱声,直到外面脚步声渐渐远去,一些不自觉地又开始拉话,影响其他同学休息。一旦遇上校长杀个回马枪,一寝室人必受“惩罚”。

  老校长浑厚的本地口音,这回压低几分贝,一边用手电筒对着窗户朝里晃着,一边向里通知:“这些捣蛋鬼,明天(早上)寝室的人都留下!东北角厕所坑快满了……”

  怕影响周围其他寝室同学休息他才压低的声音,从玻璃窗户看见平时的几个捣蛋鬼,正赶紧扯起被子连头蒙上,假装睡着。

  “又是你们几个坏蛋……”临离开时甩下这句话。

  第二天,这些捣蛋鬼肯定出现在位于东北角厕所的粪坑内,挥汗又闻臭。

  至于学生宿舍,真正才叫拥挤——

  一间不到三十平方米大的地儿,住着至少三十人,比过去车倌们出门住的车马大店都拥挤几分。

  一进门,两边两排大通铺占据,留一米宽的过道供人来回走动。每排大通铺,层层叠叠摞着十几床铺盖,每位住校生,把自个儿的褥子双折起来铺,一人只一尺多宽的地方。用同学们打哄的话“到晚上翻个身,都得一起喊‘翻身’,才能同时翻过身子。”

  再说每天学生大灶之吃食——

  已经是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第二三个年头,就连普通老百姓家里每天开锅馒头、焖面、面条等,白面不离嘴。可宝丰中学还在沿用过去与市民户供应一样的供给体制:凡宝丰中学录取的农村同学,必须将一个人的口粮粜到宝丰镇粮站,从粮站开具出《粮食转移证明》交到学校灶上,再由学校统一到附近粮站,像市民户一样按照规定的粗细粮比例,从粮站买回供应粮交学生灶上。

  学生粜给粮站的一般都是细粮,小麦,学校从粮站再买回来,却是二成细粮八成粗粮(包括玉米面、小米或高粱米)。

  所以,学生灶上一星期六七天午餐,只在星期四中午能给学生改善一次伙食,吃一次黑不溜秋的白面大馒头。其余日子,早晚每顿饭,每生领一个四两玉米面蒸成的大馒头。这就是学生灶上的主食安排。

  至于汤菜:每天中午,或土豆煮白菜,或白菜烩土豆,抓几把咸盐、花椒、干姜面扔进锅里熬煮,在临出锅,舀几勺葫油进去,再撒一把红辣椒面和绿葱花漂浮上面,颜色才不至于那么单调。

  ——夏秋季现白菜,冬春季酸白菜。

  晚餐一律半小瓢澄清小米,或高粱米稀粥,真不知道该当主食,还是算副食?

  尽管这样,和王援朝同在一个打饭小组的同班同学石财小,还要仗势欺人,仗着同一组内大多是原和他同一学校考来的,这一优势,每次打饭总是给援朝饭盒里舀上面清的,轮到他自己,留下盆底下稠和的。

  起先,王援朝记着父亲临来时安顿的“该忍就忍着”那句话,一直忍着。后来,他把这事跟银表说了,两人一块儿去跟林老师说过此事。林老师曾找石财小谈过,才再没有发生类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