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 第21章 廿

小说:长子 作者:刘同柱 更新时间:2025-11-19 18:43:47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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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考结束已有个把月时间。

  其间,王援朝一直忙乱着家里的农活儿事务,每日起早贪黑投身庄稼地里,埋头没完没了永远干不完的庄稼活儿。头发长得老长老长,也没机会理理,也没时间去洗,已经锈成了毡片。到晚上饭碗一摞,最紧要的是赶紧睡觉,连睡前看会儿书的习惯都改掉了。

  庄户人的生活就这样,一白天地里不停手地干活儿,整个身子骨累得都快散了架,最大愿望是到晚上能早早睡下休息。只有头一晚上休息好,才能保证第二天早早起来,继续地里永远做不完的农活儿。

  然而,还是有几个晚上,刚睡着不久,丁猛着被心事惊扰醒来,很长时间无法入睡。睁大双眼盯着散发着潮气的屋面,想开心思……

  想起中考前,因为忙于家里建新房的杂乱事务,有一半多时间请假在家帮忙,根本没有系统完整听完老师讲授的复习内容。考场上答题时,明显感觉发挥欠佳。这次中考能不能考上,自己心里实在没底。

  ——可又有什么办法?

  父亲体弱又有伤病,作为家中长子的他,能不替父亲,也替这个不堪重负的家分忧解愁?从父亲张罗着动工挖土坯开始,隔三差五让段富贵或郝月明捎话,向班主任吕老师请假。

  父亲几次劝阻过,让他少操劳家里事务,回学校好好复习功课迎接中考,他是当面应承,事后照样出现在脱坯场。父亲拿他真没办法。

  不是不听父亲的话。也曾试着劝自己不去想家里的杂事,安心课堂复习来着,可做不到。越是努力想管束住自己思维,就越不能把思路控制在课堂书本上,及老师解题思路上。第二天,又向学校请了假。

  有时,也这样解嘲自己,小时候一同上学的十几个同伴儿,大多数中途辍学回家田地里参加劳动,有几个甚至跑到公社砖窑场做工挣钱去了。自己坚持能把初中读完,应该很知足。上不上高中,不是很重要。

  但很快,又否定这一想法。每当想起嘉禾叔、林老师他们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刻,全村人迅速刮目相看的神情,不得不马上否定自己,“不可以!书,一定要坚持读下去!”

  想考学的愿望有,可眼下实际困难却摆在面前,内心一直矛盾着。自己不可能不顾现实面临的实际困难,去追求本还遥远的未来。

  眼下急需解决也是最现实的,是帮着父亲把房子尽快建成,念书反倒成为了次要。白天忙乱完大堆杂乱事务,到晚上把段富贵找来,两人共同复习白天课堂上老师教授的课程。遇上家里活计不紧张时,就挤时间回到学校,认真听几天老师组织的系统复习。

  直到入考场考试的前一天,他才向前来攒忙的一个亲戚借了件半新衬衣,自己的上衣,在一个多月的劳动中,已经脏烂得穿不出门。又向另一位亲戚借了自行车,和同学老师一起赶往设在宝丰中学的中考考场。

  知道儿子外出考试需要在外吃住三天,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钞递到他手里,并再三安顿:“宝贝,安心去考试!等考完试回来,大正房估计也盖好了……”

  几滴泪水从老人眼眶中挤出掉下来,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激动。

  也许是觉得愧对儿子,全怪自己没本事,再有身体伤病,平素很少和村里乡邻攒忙,没换下多少人工。要不!盖几间正房,还用难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替自己惆怅?

  “最关键的几个月,连学校都不去,他真能考好这试?”

  老人心里对儿子的考试本来不抱多大信心,还是支持儿子走进考场。

  ……

  按照时间推算,估计中考成绩就要出来,他却害怕中考成绩公布。毕竟耽误好长一段时间的系统复习,任凭在考场上怎样拼命发挥,终究不敢相信自己能被录取。所以,宁愿暂时生活在一种朦胧无望的期盼中,也不希望变成一个失落的现实。

  这段时间,他不敢和家人谈及考试一事,更不敢向同学打听中考成绩是什么结果,几个考上?几个没考上?

  土地联产承包到户快半年时间,被激发起积极性的农民恨不得把这些年亏欠下的损失都补回,每个人都在土地上挣命。每个家庭眼下感觉最紧缺的就是劳力!劳力!

  王存祥家尤甚。尽管现在全家强弱不等五个劳动力地里辛苦劳作。可一个春季因为盖房耽误下田地里的活计,即使再添加几人都觉不够。

  这些天,王援朝一般很少与人交流,哪怕是父母弟妹。为避开家人无意提及考试成绩,下地劳动也尽量和家人们分开,另选择一个大块儿地。

  空旷的田野,面对着虽同样有生命,但不懂感情的禾苗,一个人拼命地做活儿。干累了就干脆躺在地垄间,盯着寥廓的天空发一气呆,或吼几嗓子,以此宣泄内心痛苦。宣泄毕,挣扎起来再干。

  整个人被折磨得黑瘦,也邋遢许多。

  有时,身子骨被折磨得实在吃不消的时候,眼前会忽然闪现出一个漂亮身影,并告诫他:“庄稼地里的苦可不是好受的!要想从庄稼地儿逃出,就要好好学习,考个学校……”

  觉得这个身影像林老师,有时又像嘉禾叔。

  有几次,竟下意识愤愤地扔掉手里的工具,想破釜沉舟不管不顾这个家,一直谋心到学校去,哪怕从头再读。

  但是,还没等走至地头,残酷的现实就又拽他回来。

  “是的,考上大学风风光光,光宗耀祖,能出人头地。可对于自己,还只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摆在面前的现实是半伤残的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弟妹,以及操劳过度的母亲。老的老,小的小,全家三十多亩承包地,如今又断了牛犋,还有一河滩饥荒债,和五间半成品的空闶阆正房。”

  “这一切,真能什么不管不顾,自个儿去寻找一个活法?”

  这样诘问过自己。

  最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全家人赶趁着忙乱完责任田里的农活儿,正准备歇歇身子,中考成绩还是公布出来。攥着妹妹素清从学校捎回来的成绩单:

  **49分,语文69分,数学76分,物理60分,化学62分,总分316分。

  妹妹告诉他,宝丰中学今年高中录取分数线340分。

  一个多月没到学校上课复习,能被高中录取,那才叫怪呢!

  ——这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夏季的夜晚,该是一天中最为清爽和惬意的时段。

  经过全家老少五个劳力抓紧突击,田地里农活儿捡最紧要的忙完过一轮。该上第一遍锄的庄稼都过了一遍锄。像小麦、莜麦等夏粮作物,已经锄过两遍。看今年夏粮作物长势,收成至少该是原来生产队集体经营时的好几倍。

  他们粗略估计,六亩多小麦,产出能达到三千多斤。除去年初签订粮食订购合同规定上缴的五百多斤公粮,至少能落下二千五百多斤小麦。

  和生产队集体经营时比,即使赶上最好的丰收年景,除过应缴公粮和留足集体提留外,每人至多分上一斗小麦(约三十斤),就算烧了高香。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即使在去年冬天搞土地联产承包时,大家心里有数,单干肯定比大伙儿一块儿干收获多,但谁都不敢想,会有如此大的惊人变化。

  土地还是那些土地,人还是原来的人,牲口农具更没多大变化,为什么经营体制一改变,才短短几个月工夫,变化如此之大?

  丰收在望,全村人脸上整日露出掩饰不住的灿烂笑容。

  那是对眼前即将到来好日子的一种期盼,那是对未来美好幸福生活的一种向往。

  用不了一个月,小麦就能开镰收获。等麦子收成下来,每家至少几千斤小麦堆放在家,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实惠。以后庄稼人每天开锅,想不想吃都是白面。

  吃过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中间,援朝、援越晚上睡的一间敞口屋内唠着嗑。

  ……二十几天前,待新建土坯房彻底干透后,全家人已经从借居的邻居家搬回来住了。父母亲、妹妹和三弟住一间已经安装了旧门窗,盘了锅灶和火炕的西小屋,援朝和援越暂住中间一间空闶阆敞口屋。

  用盖房剩余的土坯垒两个土台,土台上搁置两块原来旧屋上拆卸下来的门板当床铺,铺一床黑旧铺盖,兄弟俩挤睡一块儿。为挡风或遮羞,在“床铺”四周,简单地围块儿塑料布。

  屋顶吊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泛着昏暗微光,电线零乱地拉着,还没顾上请村电工来帮忙整理,几处电线接口处没裹胶布,露着金属线芯。都是援朝自个儿作务的,家里找不出电工胶布,线头**着。

  已经洗涮毕锅碗的素清告诉大哥:“班主任吕老师捎话给你,希望你不要放弃学习。到秋季开学后,再回学校补习一年,只要不再耽误事,明年一定有把握考上高中。”

  还没等王援朝开口,父亲接过女儿话茬,进一步劝说儿子:“咱们家房子已经盖好,算是完成一项重大工程。从此,你就安心念你的书。至于房子下一步装修,可以缓几年再说。如今土地分开侍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慢慢地再积攒些钱,买回木料,割好门窗,其余室内装修,爸早年做过泥瓦匠活儿,完全可以自己动手,用不着花钱。——反正,你们还都不到结婚成家年龄,再等几年吧!要不,装修得早了,到你们结婚派用场时,反倒旧了,还得重装修,白白浪费钱。”

  他端起放在桌上的一缸子水,大大喝过几口,接着又说:“看今年夏粮长势喜人。过一个月等夏粮收成下来,吃的问题不用再发愁,感谢党的好政策。眼下地里的活儿,有爸和妈两个,再有你二弟他们帮衬着,应该能忙得过来。再将就几年,等你三弟长大,家里就尽是壮劳力。到时候,我还想着让其中一个,出去学一门手艺呢!常言道‘技术总比样数强!’有了技术,将来找对象容易。

  唉!都是我这病残身子拖累。要是能再年轻二十年,这几十亩地,用得着你们帮手?……你和你妹妹,是全家的希望,所以,必须安心上学,读好你们的书。至于你二弟、三弟,天生不是念书的料。不念也就算了……”

  这时,二弟三弟接过话茬,懂事地鼓励大哥:“大哥,尽管再去读你的书,家里有我们帮衬着大、妈,种地不成问题。过几年,我们家也该出个像嘉禾叔,或林老师一样的大学生,给咱家争口气。”

  妹妹素清接着又说:“哥,你悟性比我高。要不,秋季开学,你去学校继续上学,我回家来帮衬家里。看咱村的女子,有几个读完初中的?……”

  援朝和爸妈赶忙制止:“可不这样想!继续念你们的书。眼看明年初中毕业,不能这样半途而废。如果能考上高中,同样培养你念高中呢!女孩子怎么了?林老师不是照样考上大学。”

  ……

  王援朝被一家人一晚上的对话感动得热泪盈眶,赶忙制止大家:“行了,今天暂先不讨论这个问题。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过几天学校放假,地里的麦子快能收割了。我们全家六口都能上阵,集中力量完成夏粮收获。抽空再把秋庄稼地锄搂一遍。看秋粮长势,收成肯定也不会错。至于上学的事,等九月份开学再做商定”。

  按照人们先前预想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普遍施行后第一年,农村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收结束,王存祥家种的六亩多小麦,总产量果然达到三千多斤。一下子产下这么多粮食,竟然惆怅得全家人担忧连装粮食口袋,或盛放小麦的粮囤也没有。

  ——这么多粮食,该放哪?

  从小时候记事起,王援朝记得全家仅有的一条毛口袋和二条帆布口袋,再就是一直蹲放在粮房后地脚,靠墙根的三只用黏土脱制的泥大瓮。多少年,全家盛装粮食的器皿不过就这些。

  反正,生产队每年分的粮食就那么一点点。

  常常是,夏粮收成下来,全家人开始攻住吃夏粮。等秋粮收下来,夏粮几乎快吃光,开始集中吃秋粮,秋粮全部入库,除留够全家人一个冬天吃的口粮外,父亲会把剩余准备留着第二年开春才吃的粮食,在当院挖个土窖藏埋地下,既防贼偷老鼠盗,没必要,也置办不起那么多存储粮食的器皿。

  穷人家总能想出穷办法来应对。

  平时生产队分口粮,就用三条毛口袋和帆布口袋从场院或库房把粮食分回家,倒进粮房后脚底放的几个泥瓮。一般是靠几只不能挪动的大泥瓮存放些粗粮或成品粮。可惜,在春季拆除旧房时,那几个无法挪动的大泥瓮,一起砸碎当泥土垫了地基。

  房子建成后,连仅有的几条口袋都空瘪着,没粮食可装。

  短短几个月,到夏粮收成下来,景况竟会这个样!

  除去上缴完五百一十二斤定额公粮,全家还剩二千五百多斤小麦,和一千五百多斤莜麦总共四千多斤粮食。这么多亮眼“宝贝”可顶得上原来生产队场院内一处馋眼的小粮堆哩!当下,令人馋眼的粮食,就堆放在刚盖好还没有安装门和窗的敞口屋内。高高二大堆粮食堆在家,这可是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靠墙角用门板搭成的双人铺,每天晚上有援朝、援越兄弟俩睡这儿,可预防贼人行窃。慢慢地再想办法收藏这些粮食。

  收获完夏粮,抽地里农活儿空闲,王援朝带领二弟三弟,借用别人家的人力手推车,把盖房剩余一直码放在脱坯场内的部分土坯,一块儿不剩地拉回院内。

  那可是他家用精贵粮食,请人帮忙换回的,一块儿不能损失。

  用一部分土坯在院子东半部盖起一间粮房,让那两条被沤坏的柁梁终于派上用场(简易粮房毕竟不比百年基业的住人屋,中间顶一根木柱,柝梁将就能用)。这么多粮食收成下来,没个专门存放粮食的屋子不行。他们还用一部分土坯,砌成连接正房和东粮房一人多高的院墙。这样一来,让原来的纯敞口院,围成现在的半敞口院落。

  若不是春季把大犍牛卖给山西来的牛贩子,最紧要的还得盖几间牛棚和饲草料屋。现下暂且没这必要。

  这么多年,靠老两口两个半撇子劳力,像这种脱土坯垒院墙盖粮房的重苦力活儿,王存祥想都不敢想。王家院一直是没有院墙,没有闲屋的一个敞院,三面都能走人进牲口。

  搞完这些工程,把剩余土坯全部码放进东正房敞口屋内存放起来。预备未来拾掇屋子时,用来盘炕,砌灶台,垒窗台墙等。夏秋季节降水集中,别让雨水把这些用粮食和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淋坏糟蹋了。

  与河套川平原大部分家庭一样,王存祥家从此再不用为吃发愁。

  当某种需求得到暂先满足后,往往要追求更高的需求。刚能填饱肚子的人们,每日开锅能有白面吃,忽然开始又为该吃啥泛起困来。

  过去,本地流传一句教导人节俭生活之谚语“拌汤省,面条子费,要吃烙饼子卖上地”。

  如今,大家小户可以随便,想吃烙饼烙去,每天蒸白面馒头吃也不为稀罕事,到葫麻收成下来,大部分家庭用大瓮盛放葫油,只要不嫌麻烦,天天吃炸油饼炸糕都能吃得起哩!不用再盘算吃什么省,吃什么费。

  到人们馒头、花卷、面条、烙饼子都吃腻了,不知谁突发奇想发明了一种白面新吃法,白面和好在面案上擀成面条,而不是放在汤或水里煮着吃,却放在菜锅上焖上十几分钟,和菜搅拌一块儿吃。想不到此吃法真还挺香!有人绞尽脑汁起一个好听的名字“焖面”(不知为什么不叫“烩面”)。

  这一吃法好像是妹妹素清出去串门,看见别人家这样吃,回来试着给家人做了吃,都觉得味道不错。

  于是,这种饭食在河套川大地上兴盛开来,且流传很久不衰……

  如果站在后人的角度,去评说*****后几十年不断创新与改革,谁是谁非?多数人尤其是庄稼人不得不从心底承认,发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农村范围内普遍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贯彻落实,是以前,乃至以后所有改革最成功,最得人心,存在问题最少,且见效最快的一次。

  用“立竿见影”成语来形容这次改革所见的成效,一点不为过。

  怪不得后来民坊间,曾流传过很久的一句热门话——还得“指老蹬哩!”

  这句话是王援朝偶尔一次从邻居顺小叔口中说出来的,一辈子记心里不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