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奚洲放下了敲门的手,又伸手按住了身旁鹿齐下意识想要上前帮忙敲门的手。

  她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倾听着屋内传出的吵闹声。

  鹿齐眼神快速流转了一下,低眉顺眼地后退半步,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不再有任何动作。

  屋内,柳姨娘无奈又焦急的劝慰声传来:“明儿,你这又是闹哪一出?大小姐估计都快到院门口了,这时候突然改口不见,怕是来不及了啊……”

  孟景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不要!我说不见就是不见!娘,你等会儿就跟她说我病了,突发恶疾,不宜见客!”

  “哦?二兄病了?”孟奚洲的声音带着惊讶和关切,伴随着“吱呀”一声,她已一把推开了房门,双手环在胸前,慢悠悠地踱步走了进去,“病的可真是时候呢。”

  房门骤然被推开,门外的阳光地照在孟景明瞬间煞白的脸上。

  他惊得“噔噔噔”连退好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柳姨**身后,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袖,只敢露出一双写满了惊恐与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孟奚洲。

  孟奚洲反而又向前逼近了两步,语气依旧温和:“二兄身体是哪里不舒服?正好我略懂些医术,来都来了,可以为你诊治一番。”

  柳姨娘被儿子抓得生疼,又是尴尬又是心疼,只得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试图安抚,看向孟奚洲的表情充满了歉然和无奈。

  看孟奚洲这架势,分明是早在门外,将刚才明儿的话听了个全乎。

  明儿这番表现,实在是太过失礼了!如今孟奚洲可不仅是他妹妹,更是将他从城外难民堆里带回来的救命恩人!

  这么久不去拜谢,反而让人家过来,临到了又反悔不见,现在还这般躲躲藏藏,这般态度……

  但她也不忍心苛责自己的儿子,从前聪明机灵的明儿到底受了多少折磨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惊弓之鸟一般的人?

  柳姨娘光是想想便已心痛难忍。

  她只能带着歉意开口:“大小姐,实在对不住,明儿他最近这情绪总是起伏不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并非有意……”

  孟奚洲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目光依旧停留在孟景明身上。

  他趴在柳姨娘肩头,那双眼睛里除了警惕,似乎还藏着更深的东西。

  孟奚洲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陷入思索。

  上次柳姨娘与纪氏当面对峙孟景明失踪之事时,纪氏被逼急了,曾发下一个毒誓,说她若戕害了孟景明半分,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纪氏此人极其迷信,向来避谶,但那个誓言发得又快又狠,当时孟奚洲便觉得十分蹊跷。

  如今见到孟景明这般诡异的状态,心中的猜想似乎又被印证了两分。

  纪氏……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为何独独让他记得她孟奚洲,又为何让他觉得……她如此危险,如同洪水猛兽?

  这世间,难道真的存在什么邪术,能篡改人的记忆不成?这样,纪氏就能设法让孟景明认为害他的人其实是她孟奚洲。

  孟奚洲微微蹙眉,觉得其中仍有几处说不通的地方。

  她放缓了声音,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二兄,你别怕,我们皆知你是被纪氏所害,才失踪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你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被她绑架的吗?哪怕一点点印象也好。”

  孟景明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却只是摇头,声音发虚:“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猛地就想从孟奚洲身侧的空隙挤出去,逃离这个房间。

  “诶,别着急走嘛。”孟奚洲随意抬手,恰好拦在了他的去路上,“没关系的二兄,想不起来慢慢想。现在你且告诉我,你还记得些什么?”

  这一次,孟奚洲清晰地看到,孟景明的眼底猛地窜起一股强烈的恨意!那恨意越烧越旺,炽烈得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猛地抬起头,咬着后槽牙:“我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要问多少遍?!我可以走了吗?!”

  孟奚洲丝毫没有放下手臂的意思,反而继续追问,“那从前在侯府是如何长大的,父亲、母亲、还有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都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问问问!你把自己当成大理寺查案的了?!”孟景明被气粗了脖子,一把狠狠挥开孟奚洲拦路的手臂,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门外狂奔而去!

  还好孟奚洲站得稳,不然以他那力道,她估计要被推个踉跄。

  “明儿!你怎么这般莽撞无礼,不知所谓!”柳姨娘大惊失色,看着儿子的背影又急又气,赶紧转向孟奚洲连连道歉,“大小姐,真是对不住!这孩子好不容易救回来,却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一般!从前那些礼数教养,全都……”

  孟奚洲没有回应柳姨**道歉,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孟景明消失的方向,眸光深沉。

  像是……换了个人一般么?

  孟景明身上的谜团如同阴云般在孟奚洲心头萦绕了几日,终于传来了个好消息。

  长公主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了捷报,我军大获全胜!同时,由太子宋承霁主持的谈判也已圆满结束,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孟奚洲便开始边探究边等待大军凯旋,中间又见了孟景明两次,疑点却是越累越多。

  元宵节刚过两日,街上的花灯尚未完全撤去,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年节的喜庆。

  就在这片祥和的气氛中,出征的军队终于顺利返回了京城。

  与送行时不同,这一次,城门口人头攒动。

  打了胜仗的英雄归来,连久未亲自出迎的皇帝也率领着文武百官,早早候在了城门楼上,还有无数百姓自发涌上街头,翘首以盼。

  孟奚洲随着父亲孟钦瑞,站在官员家眷的队伍中,位置颇为靠前。

  拂晓时分,在震天的锣鼓和号角声中,长公主一马当先,率领着军容整肃的将士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尽头,而后缓缓行至城下。

  长公主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向城门楼上的皇帝行礼,声音清越铿锵:“陛下!臣幸不辱命,此番出征,我军大获全胜,蛮夷已俯首称臣!”

  紧接着,太子宋承霁朗声汇报:“父皇,此番谈判已毕,单于已认下归属于我大宋的条款,边关可暂保数年安宁!”

  皇帝脸上堆满了笑容,站起身,亲自步下城楼,一手扶起他的皇姐,一手扶起他的儿子:“好!好!朕就知道!皇姐你出马,必定马到功成!朕信你,也信你带出来的每一位将士!承霁,你此次也做得很好,没有让朕失望!”

  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城楼上下的百官与百姓也纷纷应和,气氛一时热烈到了顶点,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皇帝与长公主、太子又寒暄了几句,接受了百官的朝贺后,便摆驾回宫了。

  皇上走后,长公主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孟奚洲身上。

  她唇角微勾,径直朝着孟家父女所在的方向走来。

  她身后,自然跟着太子宋承霁,稍远一些的江霁月也悄悄挤了过来。

  孟钦瑞见状,赶紧拉着孟奚洲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参见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臣携小女奚洲,恭迎殿下们凯旋!”

  长公主和宋承霁听到他对孟奚洲的称呼,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相似的两双眉眼同时挑高了半分,流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讶异与玩味。

  宋承霁直接越过了孟钦瑞,目光落在他身后规规矩矩行礼的孟奚洲身上,唇角那抹笑意加深,带着明显的调侃,故意拖长了音调唤道:“……孟奚洲?”

  孟奚洲又福了福身,坦然应道,眼底也带着笑意:“臣女在呢,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宋承霁大抵是在庆祝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用回自己的本来的名字了。

  他们离开的这段日子,京城里风起云涌,而她,总算有惊无险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只是……不知当他们知晓,皇上将太子支开后,转头就将孟南意纳入了后宫,会是何等反应?

  而皇上最初真正看上的,其实是她孟奚洲本人。

  光是想到这一点,孟奚洲便觉得一阵反胃。

  长公主仿佛没看到孟钦瑞那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殷勤笑容,自然地拉起孟奚洲的手,偏头对他道:“侯爷自便吧,本公主与奚洲多日未见,现邀她去公主府小叙一番。”

  孟钦瑞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却又不敢反驳。

  孟奚洲对他笑了笑,语气平淡:“父亲,您且先回府吧。”说罢,便任由长公主拉着自己转身。

  宋承霁也朝着孟钦瑞微微颔首,算是道别,一旁的江霁月也有样学样,朝着孟钦瑞点了点头,快步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四人一同离去,留下孟钦瑞一人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

  长公主府。

  四人落座,气氛却半点不像刚才在城门庆祝时那般热烈。

  虽然打了胜仗,但三人眉宇间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凝重。

  也许,对于大宋国来说,这次的胜仗,只算是暂时得续上了气,又能在呼吸一阵子。

  孟奚洲安静地啜了一口茶,等待她们开口。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感慨:“说起来,此番能如此顺利,多亏了奚洲你当初向我举荐了霁月。”她看向江霁月,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她这次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江霁月原本还有些严肃的表情瞬间破功,她用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试图掩饰得意,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高高翘起:“哪里哪里,长公主殿下您过奖了,臣女只是尽了本分而已。”

  随即,江霁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起她如何单枪匹马夜闯敌营,杀了个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差点就直接摘了对方主帅的脑袋。

  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敌营粮草堆放处纵火,引得对方全军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大挫伤了敌军锐气。

  孟奚洲听得认真,并不吝啬她的赞美之词。

  江霁月说自己一刀一个,她说:“好!”

  江霁月说自己一箭双雕,她说:“妙!”

  今日皇帝以将士连日赶路疲惫为由,特准休整一日,明日再入宫行封赏大典。

  经此一役,江霁月有了实实在在的军功傍身,便彻底挣脱了家族的束缚,再也无人能强迫她做任何事了。

  “如今,你爹怕是再也没那个本事能强行把你带回去了。”孟奚洲笑道。

  “那是自然!”江霁月得意地一扬下巴,甚至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他要是再敢啰嗦,我就……砍他两刀!看他还老不老实!”

  众人:“……???”

  孟奚洲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砍他两刀他不是老实了,是直接死了。”

  笑闹过后,孟奚洲沉吟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疑问:“徐继昌叛国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这个名字,长公主和江霁月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连一旁一直沉默品茶的宋承霁也放下了茶杯,神色凝重。

  江霁月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将当时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孟奚洲听完,眉头紧紧锁起。如江霁月所言,从所有表面证据来看,徐继昌的叛国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证据一应俱全,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徐继昌是因心中不平,企图通过卖给敌方一些消息来导致败仗,让大家以为长公主出现重大的决策错误,从而动摇军心,趁机上位。

  “那他现在……是失踪了?”孟奚洲追问道。

  江霁月沉重地点了点头:“就在我们即将控制住他之前,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谈判时我们曾向蛮夷要人,对方却一口咬定不知其去向,甚至反诬是我们自己治军不严,走脱了叛将。”

  将门世家,到头来获得这么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