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昌的父亲徐振庭,一位富可敌国却始终心怀家国的商贾,将自己全部的心血与期望都倾注在了徐继昌身上。

  二十余载精心培养,送他入军营,只为他能继承祖辈遗志,重振徐家将门雄风,为国效力,光耀门楣。

  自儿子出征后,他日日悬心,时刻关注着边关传来的消息,当得知我军大败蛮夷、即将班师回朝时,他老泪纵横,在家中祠堂告慰了祖宗许久。

  激动之下,他忽略了儿子为何突然断了家书,只一心以为是战事激烈,儿子无暇顾及。

  这日,他满怀骄傲与期待,于城门口翘首以盼,只想在凯旋的队伍里,第一眼找到那个让他引以为豪的儿子。

  然而,人群散去,旌旗收拢,他却始终没看到徐继昌的身影。

  他心中不安渐浓,焦急地四处打听,最终却从一个相熟的军官口中,听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的儿子,徐继昌,叛国了!

  与敌军勾结,扰乱战局,事情败露后只身潜逃,如今不知所踪,生死难论!

  “不可能!绝无可能!”徐振庭如同被重锤击中,踉跄一步,却斩钉截铁地嘶吼出声,“我儿继昌一腔报国热血天地可鉴!他绝不会做出此等猪狗不如之事,其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恰在此时,副将刘蓝经过。

  他听到徐振庭的嘶吼,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惋惜与沉重,叹了口气道:“徐员外,本将知您定然无法接受,可此事证据确凿,军中上下皆知。长公主殿下也已亲自审定,怕是……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位刘蓝,正是当初朝廷上那些反对长公主出征的官员们,极力举荐的那位,他们认为他是足以替代长公主领兵的人选。

  他是长公主一手提拔起来的,跟随长公主多年,论行军打仗的本事,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悍将。

  徐振庭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喃喃:“不会的,继昌他不会叛国的……”

  他猛地抓住刘蓝的胳膊,哀声恳求,“刘将军,求求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继昌交到军中,他怎么会……求你把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

  刘蓝面露难色,似乎不忍拒绝一位悲痛欲绝的父亲,最终叹了口气:“罢了……此事在军营中也非秘密,我便与员外说一遍吧。”

  他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从如何发现军情异常泄露,到如何查到徐继昌的心腹,如何搜出与敌通信的密函和赃物,最后徐继昌却在被捉拿前夜神秘消失。

  整件事情并不复杂,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细究的疑点。

  正如刘蓝所言,此事已然算是盖棺定论。

  几十年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多年的坚持就这样轰然倒塌!

  徐振庭听完,只觉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

  刘蓝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他:“徐员外,您节哀啊,保重身体要紧啊!”

  徐振庭推开他的手,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在他转身之后,刘蓝脸上那副沉痛惋惜的表情瞬间消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笑意。

  长公主府内,因徐继昌之事而带来的静默依旧持续着。

  孟奚洲凝眉沉思,开始竭力回忆前世关于徐继昌在此次边关之战中的事情。

  她不相信徐继昌会叛国,并不仅仅基于她的观察和直觉,更源于前世的记忆。

  前世的徐继昌,在经历此事后,主动请缨长期驻守边关,曾立下“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

  一个心怀异志、贪生怕死之徒,怎会有如此决心?

  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今生举动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

  前世与今生最大的变数,就是她——孟奚洲。

  若非她献计,以她入仕为官之事引开朝堂注意力,长公主绝无可能那么顺利迅速地带兵出征,必定要与那些顽固守旧的官员进行一番艰难的博弈。

  若长公主最终未能成行……那么,最有可能被推出来、代替长公主领兵前往边关的人,会是谁?

  而在此假设下,最大的获益者,又会是谁?

  孟奚洲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长公主,开口问道:“殿下,若当初您真的无法出征,朝廷之上,谁最有可能替代您,执掌此次边关兵权?”

  长公主虽不解其意,但仍皱眉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当是刘蓝副将,当时朝堂上那群老家伙,举荐的也是他。他跟随我多年,无论是资历、能力还是对军务的熟悉程度,除我之外,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语气中带着对旧部的认可。

  “那大抵就是他了。”孟奚洲的手指轻轻点在光洁的桌面上,陡然来了这么一句。

  但在场都是聪明人,这么一句话便够了。

  长公主瞬间沉默了。

  对于自己一手提拔、悉心培养,又并肩作战多年的心腹,人总会下意识地抱有信任,甚至因此忽略掉一些不合理之处。

  这种信任,往往最容易滋养狼子野心。

  表面上的局势或许错综复杂,但剥开这些,只探究谁会最终获益,答案便很清晰明了了。

  徐继昌的目的是让长公主犯大错,然后整件事情都是由他主导的,他便对意外有先觉先知,可以趁机使出铁血手腕解决获得人心,从而上位。

  这不也是刘蓝想要的么?

  也许这么多年他都屈居于长公主手下,心中早生了怨怼了。

  前世,刘蓝估计靠着群臣的支持,大着胆子和长公主撕破了脸皮,差点就坐上了主将的位置能够带兵出征。

  不过,最后依旧是长公主赢了。

  孟奚洲斗胆猜测,他估计是发现了徐继昌动的手脚,忍不住暗中推波助澜,帮他把事情弄得更热闹些,比如改变了他原本的计划,真的将我军的一些情报递给了敌军。

  ——毕竟,这种事情尚未在军中站稳脚跟的徐继昌做不到,刘蓝做起来却易如反掌。

  若徐继昌侥幸成功了,他便算是借刀杀人,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失败了,也不打紧,他正好可以出手铲除一个竞争对手,还能在长公主面前维持他忠心耿耿的形象。

  不管如何,这件事里他的手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的。

  可他这么一助力,徐继昌的罪名却被翻了个番,从前世的跪雪地罚一罚就能解决的以下犯上,变成了背负万世骂名的叛国。

  而徐继昌更是奇怪,他那样认死理的性子,当叛国这种大帽子扣下来的时候,他应是梗着脖子辩驳,将一切和盘托出才是,怎么连夜逃走了呢?

  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只有找到他本人,或者揭开刘蓝的真面目,才能知晓了。

  宋承霁被孟奚洲一点,想通了其中关窍,对着她点了点头:“好,那我便顺着查一查。”

  “不。”长公主忽然抬手,打断了太子的话。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极其坚定,“这件事……让我亲自来查。”

  孟奚洲眨了眨眼睛,心下了然。

  长公主这是要亲手清理门户了。

  被自己最信任的下属背叛,她还对这个下属有知遇之恩,被恩将仇报,这种滋味定然不好受。

  由她亲自查明真相,或许是对过往那段师徒情谊最后的交代。

  一旁的江霁月听得云里雾里,满脸茫然:“啊?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事情怎么就扯到刘副将身上了?”

  孟奚洲看着她那副样子不由失笑,起身将她拉了起来,向长公主和太子行礼告辞:“好了,这些费脑子的事情让他们去想吧。走吧,大功臣,回府去把你爹砍老实。”

  江霁月一听这个,立刻来了精神,摩拳擦掌:“走着走着!”

  孟奚洲与江霁月在长公主府门口笑着分别,各自踏上回府的路。

  府中,纪氏近日正忙着安排忠勇侯府所有主子前往京郊的宝华寺祈福。

  这是孟钦瑞早早就定下的行程,接连不断的倒霉事比戏文写得还要荒唐,让他坚信府上风水出了问题,或是冲撞了什么,必须去佛前好好拜一拜,去去晦气。

  次日,忠勇侯府一行人便乘坐马车,前往宝华寺。

  今日又恰逢军中封赏大典刚结束,皇帝为了显示对国运的重视,也携着一众高位妃嫔和皇子公主,摆开仪仗,前往宝华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两拨人在寺庙山门前遇上,自然又是一番繁琐而体面的寒暄见礼。

  皇帝难得亲自出面主持这等仪式,宝华寺的主持早已率众僧迎候在外,孟家众人便恭敬地退到一旁等候。

  孟奚洲目光快速扫过皇帝身后那寥寥几位盛装的妃嫔,并未发现孟南意的身影。

  不知她如今在那吃人的深宫里,正在哪个角落挣扎求生呢?

  纪氏拉着她的手,低声抱怨道:“本来还想在这清净地住上两日,静静心,可惜主持说近日斋房都被定满了,尤其是赶上了圣驾,更无空余了。”

  孟奚洲乖巧地点点头:“无妨的,母亲,能来祈福已是心诚。而且,又可以尝尝宝华寺有名的斋饭了,我惦记许久了呢。”

  纪氏被她这小馋猫的模样逗笑,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呀,就惦记着吃。”

  待皇帝主持的祈福大典结束,忠勇侯府一众人才得以上前,依次跪在蒲团上,按着规矩虔诚祈福。

  仪式结束后,便可以自由行动了。

  山寺空气清新,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仿佛连心都沉静开阔了几分。

  孟奚洲闲逛着,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僻静的签房,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刚为一对夫妻解完签。

  那对夫妻离去后,老和尚看向孟奚洲,双手合十,温和道:“阿弥陀佛,施主面色澄净,颇具慧根,可要抽取一签,问问前程?”

  孟奚洲笑了笑,并未拒绝,上前接过和尚递来的签筒,闭上眼摇晃了几下。

  “啪”的一声,一支竹签从筒中跳出,落在地上。

  孟奚洲弯腰拾起,却发现这支签与寻常不同,两面都光滑无比,未曾雕刻任何签文。

  竟是一支空签。

  和尚面色依旧温和,伸出手道:“施主,请将签予老衲,待老衲为您解签。”

  孟奚洲笑着递了过去:“好,帮我看看这签文可有什么玄妙之处?”

  和尚点点头,接过时却脸色一变,随即施了一礼,语带歉意:“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想必是庙里哪个小沙弥顽皮,混入了一支未刻字的竹签,扰了施主雅兴,还请施主重新抽取一支吧。”

  孟奚洲却摇了摇头,并未去接再次递来的签筒:“不必了。大师,我很喜欢这支签。”

  她顿了顿,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声音平静:“未知者,方含至妙。人生一卷,空白而来,尽由我挥毫书写——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签文么?”

  老和尚闻言,会心一笑,他再次双手合十,这次的语气带上了真正的敬重:“阿弥陀佛!施主慧心妙舌,此言深合禅理。”

  孟奚洲微笑着与和尚道别,心情颇佳地前往斋堂用斋饭。

  傍晚时分,忠勇侯府一行人启程返京。

  纪氏特意拉着孟奚洲上了同一辆马车,笑道:“回程路远,怕你无聊,我们母女俩正好说说话,打发时间。”

  马车辘辘而行,转入了一段较为狭窄崎岖的山路。

  纪氏似乎兴致颇高,又命人取出带来的围棋,要与孟奚洲对弈一局。

  孟奚洲为了尊重孟南意的围棋水平,下得心不在焉,落子十分随意。

  然而纪氏对孟南意总是格外纵容的,一直在明显地步步退让,故意喂子。

  因此,即便孟奚洲未尽全力,竟也稀里糊涂地赢了好几子。

  棋局尚未过半,马车内可以算是其乐融融。

  孟奚洲又落下一子,纪氏看着棋盘温声笑叹:“这步困得娘没辙了。”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一颠!

  车厢瞬时天翻地覆,棋子哗啦啦砸在锦垫上。

  这段狭窄的山路可撑不起这样的变故!

  马车落地的瞬间,便稳不住,裹着尘土往坡下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