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说的是,陛下安康,实为社稷之福。”

  夏守忠顿了顿,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斟酌字句。

  “说来不怕林相见笑,咱家今日斗胆前来,除了代陛下问候,也是…也是心里存了份不安,想向林相讨个主意。”

  林如海端起一旁的雨过天青釉茶盏,揭开盖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公公掌印内廷,素来明察秋毫,何事竟需垂询于我。”

  “不敢当林相谬赞。”

  夏守忠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也透着几分表演的精巧。

  “正是因常在御前伺候,才越发觉得惶恐。”

  “陛下这几日…面色沉郁,心思似乎格外重了些。”

  “传的御膳,动了几筷子便撤下了,夜里安置也总是不甚安稳。”

  “太医院呈上的安神汤,陛下也是搁在一边,未曾进用。”

  “咱家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可…可陛下心思如海,咱家这点微末见识,实在揣摩不透圣意分毫啊。”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如海的神色,见对方只是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便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咱家愚钝,思来想去,陛下圣心忧虑的根子,怕还是系在这两线的军国大事上。”

  “西海烽烟未熄,朔方利剑已出,这千斤重担,可都压在陛下肩头。”

  “林相身在枢机,参赞军务,洞悉全局,不知…不知可有何处需格外留心,或是陛下心中,对南北战事,是否另有圣意垂询之处啊。”

  他话里话外,已将那“分忧”之意点得明白,更将林如海推到了“洞悉圣心”的位置。

  林如海握着温热的茶盏,指尖能感受到细腻的瓷胎与恰到好处的暖意。

  他垂眼看着盏中沉浮的碧绿茶针,水面倒映着阁顶藻井繁复的彩绘,也映出他此刻平静无波的脸。

  夏守忠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试图从他这里探询隆化帝那阴晴不定的心思,甚至可能希望他透露出某些连皇帝都未曾明言的“圣意”。

  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林如海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地迎向夏守忠那双隐含急切与探究的眼。

  他缓缓摇头,动作清晰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夏公公此言差矣。”

  林如海的声音不高,平缓而笃定,如同叙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道理,

  “陛下乃天子,执掌乾坤,总揽万机。”

  “其心志高远,思虑精微,岂是我等臣子所能妄加揣度。”

  “雷霆之威,雨露之恩,皆为圣心独运,深如九渊,阔似瀚海。”

  “为臣者,当谨守本分,恪尽职守,陛下明发诏谕,臣便遵旨而行,竭忠尽智,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案头那枚沉甸甸的“文渊阁大学士关防”,语气愈发恳切而郑重。

  “至于军国机要,两线战事,其方略部署,陛下乾纲独断,早已有明旨颁下。”

  “我等臣子眼下当务之急,唯在奉旨而行,督促各方将帅、有司衙门,将陛下既定的安边之策逐一落到实处。”

  “粮秣转运需精打细算,援军调度当迅速稳妥,边关奏报须及时无隐,此皆分内之责,明明白白,何须妄猜圣心,徒增烦扰,亦属不当。”

  夏守忠脸上堆起的谦恭笑意,在林如海那句“何须妄猜圣心”落地时,微微凝滞了一瞬,如同油彩遇冷,浮在皮肉上。

  林如海的声音不高,平缓如深潭水波,不带一丝涟漪,却字字砸在人心坎上,那是为臣者最无可指摘的立场,也是最高明的推拒。

  夏守忠指尖捻着袖口细腻的蟒纹,心中雪亮。

  林如海并非不知,而是不敢。

  揣摩上意,本就是悬在朝臣头顶的利刃,何况是这位以谨慎著称的林相。

  隆化帝的猜忌如同殿外三月的寒风,无孔不入,林如海岂会授人以柄。

  夏守忠眼皮微垂,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他能在波谲云诡的深宫活到今日,爬到六宫都太监这个位置,靠的绝非仅仅是伺候人的本事。心念电转间,他已有了决断。

  想撬开林如海这张紧闭的蚌壳,寻常的试探和恭维已是徒劳,他必须拿出足够分量的“诚意”,一份能让林如海感受到威胁,也必须依赖他的诚意。

  殿内静得只剩下更漏单调的滴水声。檀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混着堆积如山的公文纸墨特有的微涩味道。

  夏守忠深吸了一口气,那浮在表面的笑意彻底敛去,换上一种混合着凝重与孤注一掷的神情。

  他身体再次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细若游丝,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头,确保只送入林如海一人耳中。

  “林相教训的是,为臣者,自当恪守本分。”

  夏守忠先顺应了一句,随即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锥。

  “只是……咱家今日斗胆前来,也是实在没了旁的法子。”

  “陛下圣心难测,咱家如履薄冰,处处悬心。”

  “有些事,知道了,便如同骨鲠在喉,不说出来,既对不起林相的清正,也怕日后反倒成了祸事。”

  林如海端起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瓷胎,抬眼看向夏守忠,目光沉静依旧,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夏守忠不再犹豫,从贴身的内袋中,极其缓慢地摸出一个折成小方胜的薄纸片。

  那纸张质地特殊,带着内廷特有的密纹暗印。

  他用两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圆润的手指,郑重地将其推到林如海面前那堆积着奏章的紫檀案几上,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相府上,清风朗月,芝兰满庭。”

  夏守忠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但这神都的暗处,总有几只影子,时时盯着不该看的地方。”

  “这份名册上……是锦衣卫安插在林府内的眼线。”

  “身份,职司,传递消息的节点……尽录于此。”

  夏守忠顿了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咱家今日,以此物,聊表寸心,亦算咱家的一点微末诚意。”

  “只求林相看在同样为陛下效力,看在此刻朝廷多事之秋,能为咱家指点一条明路。”

  “陛下近来,阴晴不定,处置宫人……已非止一例。”

  “咱家这颗脑袋,还有这身蟒袍,怕是……也悬得紧了。”

  “若林相能助咱家度过眼前难关,从今往后,咱家愿唯林相马首是瞻,同进共退,互为臂助!”

  夏守忠深深地躬下身,几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案沿上,姿态放得极低,透着一股走投无路的惶然与孤注一掷的恳求。

  那方薄薄的纸片,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紫檀木上,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

  文渊阁内,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窗外隐约的喧嚣已杳不可闻,唯有夏守忠压抑的呼吸声和铜壶滴漏单调的“嗒、嗒”声在回响,更衬得死寂。

  林如海的目光落在那纸片上,久久未动。

  烛火的光晕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幽深不见底,看不出惊怒,也看不出喜色,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寂。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夏守忠保持着躬身低头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汗水已悄然浸湿了内里的衣襟。

  这份投名状的分量,足以掀起腥风血雨,他赌的是林如海自身的安危与他对皇帝警戒的洞悉。

  终于,林如海伸出了手。手指修长稳定,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方纸胜拈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腹感受着那特殊纸张的质地与纹路,仿佛在确认某种冰冷的现实。

  片刻后,林如海将其稳稳纳入自己宽大的紫袍袖中,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收起一份寻常公文。

  直到纸片消失不见,林如海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夏守忠身上。

  “夏公公,”

  林如海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先前更添了几分沉凝,如同金石相击。

  “此物,下官收下了。”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监察百官亦是职分所在。”

  “林某为官,上对得起君父,下无愧于黎庶,自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

  “然,夏公公所言‘同进共退,互为臂助’之语,请恕林某万不敢苟同。”

  夏守忠心头猛地一沉,刚刚升起的一丝渺茫希望骤然冻结。

  林如海直视着夏守忠瞬间失望灰败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继续说道。

  ““君子不党,此乃圣人垂训,亦是臣子立身之本。”

  “我辈身居庙堂,食君之禄,当只论忠君报国,岂可结党营私,妄图以私谊而乱国是。”

  “结盟一事,有违臣纲,悖逆圣道,林如海断不敢为。”

  “公公此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不会有旁人知晓,在下也会守口如瓶。”

  林如海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扎进夏守忠的耳中。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腰背僵硬,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泥塑。

  巨大的失落和羞惭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果然,还是不行。

  林如海这等清流砥柱,终究是瞧不上他这等内廷阉竖,连交易都不屑为之。自己这一步险棋,不仅没能攀上高枝,反倒彻底暴露了底牌,徒惹人笑。

  夏守忠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嘴苦涩,艰难地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干涩而无力。

  “是……是咱家失言了。”

  “林相教训得是,是咱家……太孟浪,太不知天高地厚。”

  “污了林相的清听,实属不该……不该……”

  夏守忠语无伦次,身体微微摇晃着,慢慢直起身,眼神空洞,充满了自嘲与绝望。

  “今日冒昧打扰林相理政,咱家……这就告退。”

  他拱了拱手,动作僵硬而仓惶,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待在这失败的现场,灰暗的影子拖在身后,准备转身离去。

  就在夏守忠的脚尖即将挪动,整个身心都已被颓丧充满、认定彻底无功而返之时,林如海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不高,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定住了夏守忠的脚步。

  “不过……”

  林如海端起了桌上微凉的雨过天青釉茶盏,指腹在冰凉的瓷壁上轻轻摩挲,目光似乎落在袅袅散尽的水汽上,语气有了微妙的转折,不再那么斩钉截铁,反而带上了几分似是而非的沉吟。

  “公公适才之言,倒也提醒了在下一点。为君分忧,确是你我臣仆应尽之本分。”

  林如海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因这转折而瞬间僵住的夏守忠。

  “陛下龙体关乎社稷,圣心郁结,若长久不解,恐非朝廷之福,亦非黎民之幸。”

  “此非揣摩上意,而是臣子为江山计,不得不有所考量。”

  夏守忠像被点了穴道,猛地钉在原地,霍然回头,眼中熄灭的火焰骤然复燃,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死死盯住林如海。

  他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用眼神传递着最急切的恳求。

  林如海没有理会他眼中的热切,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谨慎地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清晰。

  “在下愚钝,对陛下的心思,自不敢妄加揣测。”

  “然则,身在中枢,综览全局,对当前朝廷所面临的巨压,倒也略有感知。”

  “陛下连日烦闷,以至废寝难安……以在下浅见,此等烦忧,其根由,十之八九,恐还是系于这西海骤起的烽烟之上。”

  夏守忠拼命点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是!林相明察!西海之事,如巨石压顶,陛下夙夜忧叹,咱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

  林如海微微颔首,继续用那种分析政务般的平缓语调道。

  “西海沿子,承平多年。”

  “虽边衅偶有,部落劫掠不断,其势不过癣疥之疾。”

  “然此番情势,迥异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