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王爷。”

  朱五从怀里掏出第二封信。

  这封信封口的火漆,是黑的。

  在大明,黑色火漆要么是送给死人的祭文,要么是只有那张龙椅上的人,或者那位东宫储君才能碰的绝密。

  “大侄子还有交代?”

  朱樉大咧咧走过来:“刚才不都说了?钱归咱们兄弟,粮归这群苦哈哈。咋?难不成还要把孔老二的祖坟给刨出来晒晒?”

  朱五没接话,双手将信呈过头顶。

  朱棣接过来,指尖触到信封,心里却是一沉。

  撕开封口。

  信纸摊开,狂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两行端正得近乎冷酷的字:

  “即日起,山东全境试行摊丁入亩。”

  “废除人头税,地随丁走,无地者不纳粮。”

  呼——

  朱棣深呼一口气,整个人僵住。

  不是怕。

  是一股子透心凉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刚才杀孔希学,那是捅马蜂窝;

  但这封信里的十六个字,是要把大明的天拽下来,扔进泥坑里再踩上一万脚。

  “老四,写的啥玩意儿?”朱樉把脑袋凑过来:“摊丁……啥意思?字我都认识,咋凑一块就不懂了?”

  旁边一直阴沉着脸的朱棡,一把抢过信纸。

  只扫了一眼,这位平日里最爱算计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晋王,脸色比刚才看见那满院子人皮还要难看。

  “疯了……”

  朱棡连退两步:“雄英那小子疯了!这哪是新政?这是要让咱们兄弟三个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说?”朱棣把信纸拿回来水。

  “老四,你少跟三哥装糊涂!”

  朱棡指着朱棣胸口,手指头哆嗦得厉害:

  “你知道这令下去意味着什么?摊丁入亩!把人头税算进田亩里!这意味着地越多,交的税越多!没地的泥腿子,一文钱都不用交!”

  “这不是好事?”朱樉挠挠头,一脸茫然:“那帮穷得啃树皮的,本来就没钱,不交税不是正好?”

  “二哥!你那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朱棡气急败坏:

  “这天下的地,都在谁手里?在士绅手里!在读书人手里!”

  “在咱们这些藩王手里!”

  “以前按人头收税,那些地主老财有一万亩地,家里藏了一千个佃户,他们只需要交自己那几口人的税!大头全是百姓扛着!”

  “现在要是按地亩收税……”

  朱棡眼底全是惊恐:

  “那就是在割全天下读书人和地主的肉!咱们宰了孔家,还能说是孔家失德。”

  “可要是推了这个,咱们就是在向全天下的豪门宣战!到时候,整个大明都要反!”

  “反?”

  朱棣慢慢转过身,看向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灾民。

  刚才还高呼“青天”的百姓们,这会儿见三位王爷吵起来,又缩了回去。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让他们哪怕刚见了血,也不敢大声喘气。

  “老三,你看看他们。”

  朱棣指着那个被刘老汉死死捂着眼的招娣,指着那些衣不蔽体瘦得像骷髅架子的男女老少。

  “他们会反吗?”

  朱棡一愣:“那是泥腿子,他们懂个屁的造反……”

  “对,他们是泥腿子。”

  朱棣打断他:

  “可你也说了,以前税都在他们头上。他们种不出粮食,卖儿卖女也交不上那个‘丁税’。现在,咱们告诉他们,不用交了。”

  朱棣往前跨一步。

  “至于那些士绅,那些豪门。”

  朱棣回头脸上露出一抹比厉鬼还凶的狞笑:

  “孔家咱们都剁碎了,山东的官儿咱们都清空了。现在的山东,就是一张白纸。谁敢反?谁能反?”

  “可是朝廷……”朱棡还要说什么。

  “朝廷?”朱樉这时候听明白。

  他嘿嘿一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浑不吝的匪气:

  “老三,你是不是傻?这信是大侄子给的。大侄子敢写,父皇肯定知道。父皇既然没拦着,那就说明……”

  朱樉眼珠子里冒着绿光:

  “父皇早就想动这帮有钱不出血的**了,只是一直没借口。现在好了,咱们就是这把刀。”

  “接不接这把刀?”朱棡死死盯着朱棣。

  这是个要命的选择题。

  接了,他们就是士林公敌,以后史书上会被骂成千古罪人,甚至可能被那些文官集团视为眼中钉,不死不休。

  不接,今天这事儿就算完了,回去还是做个逍遥王爷。

  那么以后出海的机会也没了!

  朱棣沉默片刻。

  “咱们已经是魔头了。”

  朱棣微微一笑,眼里全是疯狂之色:

  “既然在读书人眼里咱们是魔头,那何不做彻底一点?做那个能让万民磕头烧香的……魔头。”

  说完,朱棣转身,大步走向高台边缘。

  “把东西抬上来!”

  一声令下,几十名燕山卫悍卒抬着一个个沉重的红木大箱,“哐当”几声砸在地上。

  箱盖掀开。

  没有金银,没有珠宝。

  里面全是纸。

  发黄的、发黑的纸。

  那是孔家这一千年来,积攒下来的地契、房契、卖身契、高利贷的借据。

  几万名百姓茫然地看着那些箱子。

  他们不识字,但他们认识那种纸的颜色,认识那上面鲜红的指印。

  那是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是锁住他们脖子的铁链,是他们几辈子都翻不了身的阎王帖。

  “这东西,你们应该认得。”

  “这是兖州府三万户百姓的卖身契。是你们祖祖辈辈欠孔家的债。是你们几辈子都还不清的账。”

  人群里一阵骚动。

  几个老人腿一软,直接瘫在地上。

  他们看着那些箱子,眼神里只有绝望。

  孔老爷死了,但这债还在啊。

  只要这纸还在,哪怕换个王爷来,他们照样得当牛做马。

  “按照大明律例。”

  朱棣随手抓起一张地契,那是滋阳县李家村的一千亩良田:“这些地,是孔家的。你们,是孔家的奴才。”

  刘老汉抱着招娣,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灭。

  “但是!”

  “奉大明皇太孙殿下令!”

  朱棣高举那张地契。

  旁边早有亲兵举着火把候着。

  朱棣把那张地契往火把上一凑。

  呼。

  干燥的陈年旧纸瞬间被点燃,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在朱棣手中跳跃,映着他那张冷峻的脸。

  “烧了。”

  朱棣松手。

  那团火球飘飘摇摇,像一只火红的蝴蝶,落进那个巨大的木箱里。

  轰!

  如同干柴烈火,箱子里堆积如山的契约瞬间被引燃。

  火苗窜起一丈多高,热浪滚滚,扭曲了空气,也烧红了半边天。

  “都烧了!”朱樉兴奋地大吼,抱起另一个箱子,直接倒进了火海里:

  “全他**给老子烧个干干净净!”

  漫天的纸灰像是黑色的雪花,在广场上空飞舞。

  几万名百姓呆住了。

  他们傻傻地看着那冲天的大火,看着那一张张代表着“命”的纸,化作灰烬。

  那是困了他们几百年的枷锁啊。

  那是让他们卖儿卖女、让他们活得像鬼一样的罪魁祸首啊。

  就这么……烧了?

  没了?

  “即日起!”

  朱棣站在火光前,身后的火焰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宛如神魔降世。

  “山东全境,废除人头税!”

  “摊丁入亩!地随人走!以后没地的,不用交那一两银子的丁税!”

  “这孔家的八十万亩良田,除了祭田保留,剩下的……全部按人头,分给尔等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