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绒尘 第111章 野兔与稻谷

小说:蓝色绒尘 作者:松子落 更新时间:2025-12-11 01:29:48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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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里你妈光是哭,说吵,说欠钱,说日子过不下去了……”

  嘎嘎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苍老而沙哑,“你爸,这是走上歪路,心魔缠身了。”

  她侧过身,轻轻拍着程为止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别怕为为,你妈是个硬气人,会有打算的……你就在嘎嘎这儿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高个子先顶着。”

  程为止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被子里,泪水无声洇湿了一小片。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声响。外孙女压抑的、小动物般的抽泣直直钻进心里。嘎嘎邓玉兰睁着眼,一动不动。喉咙里像堵着一团酸热的东西,咽不下,也吐不出。

  眼前晃过女儿裴淑年少时明亮的眼睛,晃过程老幺当年在裴家写借条时那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架势……如今,天没塌,人却先垮了。她这当**,远在千里,除了收留这个同样被“尘埃”溅了一身的孩子,竟什么也做不了。

  窗外的镇子还未完全沉睡。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呜咽着划过夜空,由清晰渐至模糊,像把什么带走了,又像什么也没带来。楼上水龙头没关紧,水滴落在搪瓷盆里,嗒,嗒,嗒。

  她听着,想着,那翻江倒海的痛心与悲哀,在漫长的沉默和这琐碎的夜声里,竟慢慢沉积下来,压在了舌根。最终,她也只是更紧的,回握住了那只小手。手掌粗粝的茧子,磨蹭着程为止柔嫩的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抽泣声渐渐停了,呼吸变得绵长。嘎嘎邓玉兰仍没动。她望着窗外,夜色衬出一小盆绿萝模糊的轮廓。那一点顽固的、沉默的绿意,嵌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声未被说出口的叹息,也像一个小小的、坚持着的诺言。

  远处,最后一班进城火车的汽笛,拉长了尾声,彻底消失在夜色尽头。

  短暂的相聚后,程树青将母亲徐碧开车送回。不过,两人并未在老家门口见到侄女程为止,隔壁大门也紧缩关闭。

  “兴许是赶场卖鸡蛋了。”徐碧阴沉着脸,走到地坝里的压水井旁,正要取水喝,哪知水瓢早已被烈日晒得没有一丝水分。她压抑着内心的愤怒,握紧钥匙将大门打开。一进屋,就看到家里的鸡鸭都恹恹地缩在厨房的稻草堆里,连头上的鸡冠子都失了颜色。

  “养不熟的白眼狼,交代的事没一样上心!”

  面对母亲的斥责,程树青有些头疼地找了个凳子坐下,看着桌面上的薄薄灰尘,带着一丝劝慰道:“毕竟是孩子,说说也就算了。”

  两人骂归骂,一会又向周围的邻居打探了下消息。

  “在她嘎嘎那住着呢……”曹家院子的人好心提醒。瞧着徐碧那腿脚不太利索的模样,摇摇头道:“那么大人了,还管着做啥子,把自己活好了再说。”

  徐碧把脸一横,回怼:“她妈老汉把人交到我手里,总得有个交代吧!”

  迈着一双小脚,两人又折腾到了镇上。按照那人所说,在一栋单元楼下站了会儿,正犹豫着具体的门牌号呢,忽然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混在一群女生身旁走来,脸上还带着笑意,虽然脸上裹着一层汗,但眼里的明媚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

  “嘿呀,你倒是让我们好找。”徐碧故意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叠在一起,看得人有些不适。

  程为止旁边围着的几个女生没有被这一幕吓到,反倒是瞪着好奇眼睛看过去,问她们:“你们是为为的哪个?”

  最近学校一直在宣传警惕人贩子,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都很护着程为止,生怕她被人拐走了。意识到这点后,程为止眨动了下眼睛,忙解释:“没事,这都是我的亲人。”

  女生们“噢”了声,冲着程为止挥挥手,开心地道别。

  少年的欢快气息稍微驱散了些沉闷的气氛,小姑程树青主动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清风纸巾,细心地帮程为止擦掉额头上的热汗,指着不远处的小饭馆热情招呼:“去,喊上你嘎嘎他们,就说小姑请大家吃饭……”

  生活在小镇上,一般无事都很难出去聚餐一顿,更别说家里出事后,程为止一直提心吊胆地在各处生活,连填饱肚子都很勉强。如今看到程树青脸上的温和,好似先前间隔在两人之间的寒冰也稍微融化许多。

  她站在原地踌躇不前,一旁站着的徐碧轻轻推了一把,催促:“快些去,吃个饭都那么磨人!”

  几乎是带着点报复态度,程为止心想:去就去,这回怕是得吃垮你呢!

  一行人到了餐馆。墙上贴着鲜亮的印刷海报,里面是各式的招牌菜。

  “笋子炖鸡和酸辣鸡都是这里的特色菜,一样来一个嘛。”拿着单子的圆脸服务员走来,冲大家介绍菜式,余光扫到了程树青,立即下意识地喊道:“树青?”

  程树青迷茫又疑惑地看着她,直到对方抓住她的肩膀摇晃了几下,匆匆解释:“哎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以前跟你还是同班同学呢!”

  “额,是吗?”程树青笑得有些尴尬,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圆脸服务员的手抓下来,带着回忆语气追问:“我记得你说去了深圳呀?”

  “唉,前几年是奋斗了一阵,后来回来结婚生了娃就只有在镇上找份事做。”说到这里,相隔不远处的柜台旁站着的妇女催促了声“快些招呼人诶!”圆脸服务员便抓了下脑袋,解释道:“这是我亲戚家开的……对了,你们就点这两样吗?”

  “我,”本来想开口说只要一道主菜的程树青,忽然就转变了心意,而是露出微笑点头,又叫服务员拿来菜单,直接再点了两道小菜和热丸子蔬菜汤。

  “还是你们在城里当领导的安逸。”很快,圆脸服务员就开始安排厨房做饭。

  趁此机会,她又露出羡慕眼神地看着程树青,并伸手摸着她的西装外套,啧啧感慨:“这都是单位上买的吧,质感一看就很好。”不止如此,就连这脸也比当初在学校时看着细滑白净多了,周身的气质一看就不属于这个乡镇。

  听到这些话,程树青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了一下。关于记忆深处,那段不堪的历史再度被翻了出来。所谓的风光,伴随着的是那些为了“细滑白净”而咬牙吞咽的窘迫、和为了“不属于这个乡镇”而付出的巨大代价。她感到喉头一阵发紧,仿佛又咽下了当年那种混着汗水和泪水的咸涩。即便这会儿身旁没有其他陌生人在,可心里还是不爽快。

  “好了,你快些催催厨房,我们吃完还得马上开车回城里呢。”程树青摆摆手,从与同学叙旧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这一餐饭,她吃得不算开心,程为止却是一连吃了两大碗,直到徐碧露出白眼,并冷嘲热讽:“这么能吃,怕是未来要将婆家吃垮咯!”

  “嗐,小孩子能吃就是福,再说这个年龄,家人不给到哪去找饭吃?”嘎嘎适当地出声,并贴心地帮程为止晾凉了一碗蔬菜汤递过去,脸上挂着和熙笑容。

  坐在两人对面的程树青看到这一幕,忽然觉得内心很不舒服,就称还有急事要走。

  分开前,两人特意询问了下:“为为,这可是你自己说要去嘎嘎那边的哈,别以后你妈老汉问起还说我的不是!”

  直到程为止郑重其事地点头,以及握住嘎嘎的手不松手时,两人这才匆忙开车离开。

  望着那红亮的汽车尾灯,程为止忽然提出建议:“嘎嘎,要不然把剩下的菜打包回去下顿再吃?”反正都是付过钱的,丢了实在可惜。

  嘎嘎邓玉兰怔了一下,看着外孙女那张已然学会计算得失的脸,心里那点酸楚猛地漫了上来。她用力眨掉眼里的潮意,扯出一个笑:“好,我们为为晓得过日子了。打包,一滴油都不浪费。”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未升起,周围的植被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露珠。雾气弥漫在稻田里,偶尔能看到几个收割机正在忙碌,还有一些弯腰背着背篓捡拾东西的身影。

  “哒哒。”嘎嘎随手捡起一缕掉在泥坑脚印里的稻穗,十分珍惜地将其放在背篓里,然后回头看着身后打了个哈欠,又十分好奇张望四周地程为止,“早说让你多睡会儿的。”

  “我这不是想跟着嘎嘎你一起来长长见识嘛。”她笑得很腼腆,又搓着手,学着嘎嘎的样子把裤腿全部塞到了塑胶长筒鞋里,试探性地踩在了稻田里。

  为了更好收割,庄稼人早就已经将里面的水给放掉,而且第一次收割后,地上掉落了不少稻谷,等到主家全部收拾完,其他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才是给其他人捡拾的。

  “等捡多些,打完新米嘎嘎就给你做好吃的!”邓玉兰心情很是复杂。

  若是早知道女儿家日子过成这样,她再怎么样都不会搬到镇上儿子家,而是继续把那一亩三分地给种着。别的不说,至少一家老小的伙食是不会亏的,到时再把房前屋后都种上蔬菜,日子也能和和美美。

  可惜了,现如今带着为为住在儿子家,连多吃口饭菜都担忧被嫌弃。

  愁绪逐渐蔓延,眼前忽然起了阵风,刮得田埂上的一些杂草上囤积的露珠也纷纷掉落在手臂上,凉丝丝的,不像正午那么炽热。

  “嘎嘎,你快看!”一声压抑着惊喜的低呼在身后响起。

  邓玉兰回头,只见程为止跪在田埂边,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拢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那东西还在动弹。走近了才看清,是只肥硕的野兔,许是藏在稻茬里被惊扰了,正瞪着红琉璃似的眼睛,在程为止怀里徒劳地蹬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