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绒尘 第101章 三九冰

小说:蓝色绒尘 作者:松子落 更新时间:2025-12-11 01:29:48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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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程老幺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他抬眼看向身后的那座工厂。曾几何时,大家都以为程老幺能在来年将规模扩大一倍,身价上亿,谁也没有想过,这次他会输得一塌糊涂,如此凄惨吧!

  愣神里,一群工人搬着招牌和木梯子走到门口。程老幺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块“逸意制衣”的招牌上,那还是他当年亲手选的,蓝色的底,白色的字,他说这颜色像牛仔布,踏实。

  斧子落下,“咔嚓”一声,招牌从中裂开,不是整齐的两半,而是迸溅出许多尖锐的木刺。一个工人随手捡起写有“逸”字的那一半,掂量了一下,嘟囔着“这木头还行,拿回去当柴烧”,便扔进了**车。

  程老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构筑的整个“逸意”世界,最终的价值,不过是别人眼里“还行”的柴火。

  原地只剩下了徐庆一人。车间没了,机器卖了,他在版房里学到的手艺,在这片土地上总能找到新的买家。轰鸣声停止了,世界安静得让人心慌。他心中的许多疑惑,像散佚的版图,终究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大巴车卷起尘土,驶向远方。徐庆站在原地,直到那车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融入南方灰蓝色的天际线。远处,几台塔吊的剪影正在缓缓旋转,像一个新时代无声的宣言。

  一阵摇晃里,车辆稳稳停在了汽车站,那昏黄的泥尘顿时掀起声声议论。

  “哎唷,老张你刹车稳点嘛,一脚下去,差点从尾冲到头……”一个背着黑包的中年妇女带有浓浓口音的抱怨,惹得周围人一片响应,“要个好歹,你娃儿怕要给人养老咯。”

  司机连连道歉,说了几句俏皮话,车厢内顿时笑成一团。巴车只到了城里,还需要再前往售票处买上几张乡镇的车票才行。

  众人有条不紊地取行李下车,程为止身上裹着一件厚外套,跟母亲裴淑一起站在台阶旁,相隔不远的程老幺正挤在人群里买票。虽然还未到返乡的春节,但老家的人流量显然比往常多了许多。

  瞧着大家一副喜气洋洋聊得很是热闹的场景,程为止却有些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太多表情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身上的惆怅与不安,尤其是当初将工厂转交给堂哥程万利时的样子,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那段属于工厂的记忆似乎就要这样远去,可程为止却高兴不起来。

  当初那种厌恶感,远远比不上现如今的不适与胆怯,或许爸爸是对的,与颠沛流离相比,一些小的牺牲是有必要的?程为止的心思很乱,丝毫不知道未来究竟该怎么办……

  重新见到那熟悉的面孔,大家的心情不似之前轻松,连笑容都很勉强。

  “老幺啊——”徐碧招了招手,眉眼里都带着急切。

  程老幺故意装作一副很忙碌的样子,匆匆说道:“妈,这行李那么多,等晚些我们再慢慢闲聊。”

  他和裴淑几下就将包裹搬运到台阶旁,拿出钥匙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陈谷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几乎被饲料袋和竹筐填满,杂物从墙角溢到中央,一个掉漆的木架子尴尬地立在当中,上面一只落满灰的塑料招财猫,还保持着僵硬的挥手姿势。

  两人愣住的瞬间,身后传来徐碧的解释:“多好的东西,丢了怪可惜的。”

  “无论是不是我们的东西,妈你都捡回来。”裴淑很无力,此时此刻连与其争执的想法都没有了,只淡淡说了句“粮食重,到时就喊老幺帮你搬到谷仓里吧。”

  徐碧眼里闪过一丝惊奇,眼睁睁地看着裴淑带着程为止上了二楼,然后赶忙拉住自家儿子,半是猜测半是肯定道:“不对,绝对有事情!”

  程老幺眼皮一直在跳,他伸手按住,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脖子,回答:“妈,你一天不要东想西想,我们就是提前回来过年而已……”

  “是是是。”徐碧忙收回打量目光,用心疼的语气说道:“我晓得你在外面开厂累得很。”

  那“工厂”二字,刺得程老幺呼吸都变得沉重许多,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那姓冷的客户欠我们一百多万呢,我这几日就先找去他老家看看,要拿回来了,就好好孝敬妈!”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不像承诺,倒像是一块匆忙抓来,堵住所有追问的盾牌。

  徐碧沉浸在幺儿回来的喜悦,倒也忘记了询问其他,直到在堂屋里烧了会儿火,才着急忙慌地拿着火钳喊:“你给树青打个电话,把她喊回来大家一起聚聚。”

  直到这时,程老幺才终于知道了一些内情。

  “唉,她一个女人家家的,跑那么远做啥,索性我就喊她留在县城里,不也一样找事情做?”徐碧把手上的淘米水擦在围裙上,就像是在说起别人家的八卦一样,很是津津乐道,“再说在县里找对象也方便不是,把婚一结,娃儿一生,这辈子就稳当了。”

  徐碧说得很热闹,搬个板凳坐在角落里烤火的程老幺却一言不发。火塘里的火舌**着木柴,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灼热的空气烤得他脸皮发烫,甚至泌出细汗。可这股热浪越是汹涌,就越反衬出他心底那片冻土的坚不可摧。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身体被烤得发烫,五脏六腑却像被浸在了三九天的冰河里,冷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妈,有件事我得求你。”

  “有事你说嘛,我听着呢……这米汤可营养了,以前你就是我这样喂大的呢。”可能是程老幺的情绪感染到了徐碧,她的脾气变得急躁许多,嘴上念叨不断,愣是没有让程老幺找到合适的开口机会。

  “妈——”他犹豫片刻,正要继续开口。

  哪知面前忽然被砸下一个沾着米粒的铁勺,小小的厨房里,顿时变得紧张不已。

  “够啦!”徐碧板着脸,眼神很是严厉,就像是在看待什么令人极其失望的物品。她长叹一口气,又摇头道:“老幺啊,我们家就你最有出息,大家都晓得你最厉害,你可千万不能让妈失望啊!”

  程老幺嘴角微动,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晚饭时分,天色已经暗得不行。

  所有人都聚在餐桌前,一道辣椒炒肉,一道蔬菜丸子,还有盘自家烘干的香肠,闻起来味道不错,可大家都没有动手的打算,于是程为止也只能忍着饥饿,艰难地坐在位置上。

  裴淑与程老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终于开口道:“妈,就按照之前商量的那样,这段时间你就帮忙带着为为,我和阿淑去云南找人要债……”

  “啊!?”程为止难忍惊讶,下意识地涌起一堆眼泪。

  还不等她说出挽留的话语,裴淑就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语气很平淡地叮嘱:“为为要好好听奶奶的话,莫跟她争。”

  依着视线看过去,程为止只瞧着在忽闪忽闪的灯盏下,徐碧用一副嫌弃又无奈的眼神盯着她,满脸的皱纹,眼睛也是浑浊的厉害。

  换了寻常时刻,程为止自然不会愿意的,可在这种艰难情形下,能有地方收留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又哪里有拒绝的权利。

  “好——”最终,程为止乖巧地点点头,垂眸时一滴泪狠狠地砸在桌面,晕开一朵小花。

  乡村生活是平淡里又混杂了许多其他元素。每次清晨,奶奶徐碧就会扯着嗓子在一楼的地坝开始吼叫:“起来吃饭!”

  说是吃饭,但实际等裴淑与程为止匆匆过去时,锅炉里却是空荡荡的,连半颗米都没有。自打媳妇回家后,徐碧就彻底地“解放”了,每天抄着手一直在各家来回转悠,等到夜幕降临,天灰蒙蒙时才浑身都是露水的回来。

  程老幺失去了心气,就整日缩在楼上对着那些报纸和资料研究个不停歇,谁也不说话,只有等到饿到不行,或是困得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才会被裴淑一脸心疼地给劝回去。

  “为为,要听话。”裴淑总是翻过来覆过去地念叨这句话,但当程为止用懵懂的眼神看过来时,她又很是内疚与自责。这样大的孩子,妄图对方能理解什么?又要如何听话与懂事呢?!

  总之,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地过。程老幺每天都在打电话,那头的人或是耐心商量,或是冷嘲热讽,甚至还有恶言相对的。

  直到徐碧一改之前的热情招待,耐心都快耗尽时,程老幺和裴淑终于找到了姓冷的那个客户的线索。两人简单收拾几件行李,背着包站在了之前修好的水泥路上。

  附近几户人家的年轻人都还没有回来,只有几个老人家搬了个凳子在门口晒晒太阳,当瞧着有热闹可以看时,就纷纷好奇地盯着程老幺不放。

  “哼,我这幺儿啊,还是村上最得行的!”徐碧故意放大了音量,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时刻都在闪着精明的光彩。

  裴淑不说话,所有的注意力都聚在了站在不远处的程为止身上。

  她面前就是个水塘,还没有到年底,水都还存着,各种藻类覆盖在上头,看上去有些脏兮兮的。水泥路的两边还种了各种小菜,有些老人还专门拿粪水淋了许多,一走过去,身上也连带飘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臭味。

  这种环境里,白白净净的程为止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浓重的酸涩味道,让裴淑的鼻头有些沉,她调整着呼吸,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程为止的面前,帮她整理衣领时,声音温和地说道:“妈妈和爸爸去找人,可能要等着过年时和你那些叔伯一起回来……”

  具体要消耗多少时间,程老幺夫妻都不太清楚。

  “没事,妈妈你放心,我在这挺好的。”程为止眨眨眼,没有让悲伤的情绪流转出来,而是面带笑容地挥手道别。

  直到那道人影越发远去,再也看不到时,她的泪水才似珍珠般唰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