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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亮,寒风卷着碎雪在技术科楼前打着旋。

  我站在新挂上木牌的“高效装夹工艺研究小组”门口,呼出的白气凝成霜挂在眉梢。

  六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有年近五十、走路微跛却眼神锐利的刘瘸子,也有韩建国这种干劲十足的**工,还有两个从技术科抽调来的年轻技术员,目光里藏不住打量。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一个废料组出来的学徒工,昨天还在被人踩着头过日子,今天突然成了项目组长?

  谁服?

  我不怪他们不服。我要的是结果,不是掌声。

  “我们的第一个课题——”我翻开记录本,声音不高,但压住了清晨的冷风,“优化军用无线电支架的钻孔效率。”

  有人轻哼了一声。

  这活儿谁都熟,老工艺六道装夹,每件耗时四十五分钟,累人又费机时,可这么多年没人敢动——动了就是挑战规程,搞不好要担责任。

  “目标。”我顿了顿,扫视众人,“三道装夹,总时长低于二十分钟。”

  空气一静。

  韩建国皱起眉头:“三道?那得多套专用工装啊!动力科审批图纸都得半个月起步,材料还得排队领……咱们连张正式设计图都没呢。”

  我笑了笑,转身拉开工具柜。

  哐当一声,几块边缘毛糙、带着锈迹和螺纹孔的废铸铁板被我搬上工作台。

  “我们自己做。”

  所有人愣住。

  我没解释太多,只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快速画出基座结构:标准螺孔阵列分布,中心带定位销孔,两侧预留T型槽。

  这是现代夹具最基础的模块化理念——快换定位基座。

  没有精密加工设备?

  没关系,用手工修配加焊补强筋也能凑出精度。

  接着是可调V型块,解决不同角度轴线孔系的定位难题;弹簧压板则实现快速压紧释放。

  三大部件组合,一套系统成型。

  “这不是什么高深技术,”我看向他们,“只是把‘重复劳动’变成‘重复利用’。”

  刘瘸子蹲下身摸了摸那块废铁板,嘟囔:“你这脑瓜子……怕是长在机床芯子里吧?”

  第三天下午,第一套原型组装完成。

  试产安排在夜班,避开白班干扰。

  梁副厂长破例亲自到场,穿着旧棉袄站在钻床边,双手抄在袖筒里,一句话没说。

  我亲自上手,将支架固定在基座上,调整V型块角度,咔哒一声锁紧压板。

  启动钻床,进刀平稳,孔位精准套合。

  一道装夹,完成三个方向共七孔。

  全程——三分钟零十七秒。

  梁副厂长盯着检测仪上的数据,足足看了十秒,忽然抬头看我:“林钧,这样的人才,继续挂着‘助理技术员’的名头,是对工厂的浪费。”

  他当场掏出钢笔,在验收单背面写下批示:“建议人事科启动破格提拔程序,按工程师待遇预审资格。”

  消息像野火燎原。

  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听见角落里一群人低声议论。

  “凭啥?咱们熬三十年才混个八级工,他才几年?”一个老师傅咬着窝头,眼里全是不甘。

  “可人家救了多少台机器?省了多少工时?”年轻工人反驳,“光这个夹具,全厂推广一年能省两万工时!”

  争吵声此起彼伏。

  没人注意到,靠窗最后一桌,赵德贵端着搪瓷缸静静坐着,指尖在笔记本上划动,一笔一划,记下了每一个为林钧说话的名字。

  第七天,风向突变。

  人事科紧急通知:调查组进驻,因接到匿名举报信,指控我“伪造学历、冒用专家成果、私藏外国技术资料”,立即查封工作笔记与实验记录。

  小吴冲进办公室时脸都白了:“他们重点查你在C620车床修复时画的那张传动简图!说那是苏联绝密图纸!要追究泄密责任!”

  我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那张图……是苏晚晴凭着记忆默写的,当年她在资料室短暂接触过一份残缺俄文手册。

  她画完随手塞给我,说“也许有用”。

  我改了结构适配国产零件,仅此而已。

  可现在,它成了“境外技术来源”的证据。

  我冷笑。

  那一夜,我把所有项目原始数据翻出来:每一次调试时间、参与人员签名、检测报告编号、材料消耗清单……整整三本手抄台账,字迹工整如刻。

  我找到韩建国:“帮我作证,那天是你跟我一起测的夹具同心度。”

  他又惊又怒:“你要干嘛?”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盯着他,“每一项改进,都是我们一毫米一毫米磨出来的。”

  刘瘸子拄着拐来送焊缝检测记录,骂咧咧地说:“老子一条腿都能走正道,你们凭啥污蔑一个肯干活的年轻人?签!我签十个名都行!”

  提干评议会前一天傍晚,调查组收走了全部材料。

  我在空荡的办公室坐了很久,窗外暮色沉沉压下来。

  突然,门被推开一条缝。

  苏晚晴走进来,肩头落着未化的雪。

  她没说话,放下一杯热水,然后从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是我的申报表复印件,上面多了一行红色批注。

  她低声道:“他们问你,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能懂这些?”

  我抬头看她。

  她眸子黑得像深夜的锻炉,映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

  “我说,”她声音很轻,却像铁锤砸在砧板上,“有些人生来就在泥里爬,可他们的脑子,早已经飞过了山海关。”评议会的灯光惨白,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坐在长桌一端,像被架在火上烤。

  调查组长姓陈,国字脸,嗓门大得能把房顶掀了。

  他翻着我的申报材料,忽然冷笑一声:“林钧同志,你说你靠自学掌握了这么多技术?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能懂这些?别告诉我,你是天才!背后有没有高人指点?是不是有人偷偷帮你?”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我能感觉到身后几道目光如钉子般扎来——那是赵德贵的人。

  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等我倒下,等我被扣上“窃取成果”“境外勾连”的帽子,从此永世不得翻身。

  可我不怕。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奏——和那晚整理台账时一样的节拍。

  我知道,真相从不怕查,怕的是没人敢说。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轻响。

  苏晚晴站了起来。

  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肩线挺直,像一杆不肯弯的枪。

  她没看任何人,只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泛黄的纸,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我在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系的期末考试卷。”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会议室,“1956年,《机床设计原理》科目。其中一道题——‘C620车床离合机构受力分析’。”

  她将试卷推到台前,指尖点着一道红叉:“当年我没答全,错在III轴啮合力方向判断错误。而林钧在修复C620时的结构改动,恰好纠正了这个力学偏差。”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终于抬眼,目光扫过调查组每一个人:“请问各位领导,是我抄了他?还是他,抄了未来的自己?”

  没有人说话。

  梁副厂长缓缓抬起头,眼神从震惊转为震动,再到一种近乎灼热的认同。

  他慢慢抬起手,一下、两下……掌心拍在一起,沉稳有力。

  一下掌声,像是惊雷劈开了阴云。

  接着,刘瘸子拄着拐站起来,韩建国也跟着起身,技术科那两个年轻技术员犹豫了一瞬,最终也站了出来——六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身后。

  调查组的人脸色变了。

  他们想拿学历压我,却没想到,有人用一张旧考卷,反手就把逻辑碾成了齑粉。

  会议最后宣布决议暂缓公布,但谁都看得出来——风向变了。

  散会后,我独自走出厂部大楼。

  天色已暗,铁轨横亘在雪地上,像一条沉默的钢龙。

  寒风刺骨,我却觉得胸口滚烫。

  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头一看,是苏晚晴。

  她走近,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本红皮证件——《见习技术员聘任审批表》,初审通过。

  “还没盖章。”她说,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但他们拦不住了。”

  我接过,指尖触到纸面微糙的质感,心跳竟有些发颤。

  就在这时,余光瞥见远处车间天桥上一道黑影。

  赵德贵站在那儿,手里捏着一封信,火柴划了好几次,都没点燃。

  寒风吹起信纸一角,我远远看见上面一行字,力透纸背:

  “此人若入技术序列,我誓不共职。”

  我没有笑,也没有怒。

  我只是把审批表小心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抬头望向东边——那里,晨光正悄然撕开夜幕的一角。

  而是战场的号角,才刚刚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