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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没来得及捧起那张烫金边的奖状,庆功会上的喧闹就被一通急促的敲门声截断。

  “林钧,厂办找你。”

  声音不高,却像刀切豆腐般劈开了满屋的热闹。

  韩建国正举着搪瓷缸要给我灌酒,手僵在半空;几个老师傅围在我身边还在问夹具的事,也纷纷收了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被叫走,从来不是好事。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把油污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跟着通讯员出了门。

  走廊灯光昏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回荡,像是踩在心跳上。

  刚推开生产办公室的门,梁副厂长就顺手带上了门,咔哒一声,隔绝了外头的世界。

  屋里很静。

  他没坐,就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茶,递了过来。

  茶汤黑得发亮,热气腾腾地往上冒,熏得人眼眶发酸。

  “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打电话来说情吗?”他盯着我,嗓音低沉。

  我没吭声,低头抿了一口茶。苦得舌根发麻,但提神。

  “都说你那夹具是‘投机取巧’,不算真本事。”他顿了顿,目光如钉子,“可我知道,那玩意儿背后有门道。你说,那弹性补偿是怎么算出来的?”

  我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

  三年废料组的日子像锈铁片一样硌在记忆里——冬天零下三十度拖着报废机床拆零件,手冻裂了血混着机油往下滴;为了省灯油,在月光下琢磨一个卡簧的回弹角度;还有那些半夜偷偷溜进车间试装夹头的夜晚……

  “不是算出来的,”我说,“是试出来的。三年废料组,天天摸坏机器,就知道哪儿该硬,哪儿该软。”

  梁副厂长怔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又极深。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十秒,才缓缓点头:“这回答……比工程师讲得透。”

  那一晚我没回宿舍,直接去了技术科的小资料室。

  灯泡闪了两下才亮,我在油印机前忙到凌晨,一页页誊写、制图、附数据表。

  《弹性夹头设计原理与适配条件》——名字土得掉渣,内容却不敢马虎。

  每一个参数都来自二十多次实测记录,每一条曲线都是拿废品堆里的边角料换来的经验。

  第二天清晨,技术科下发文件,《关于推广高效夹具应用的建议》,署名苏晚晴。

  开会时赵德贵脸色就变了。

  “一个学徒出身的人搞的土装置,也要写进正规流程?谁来担责?”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缸跳起来,“历史上因为非标夹具出过多少事故?你们忘了?还是装瞎!”

  会议室瞬间冷场。

  有人低头抽烟,有人翻本子,没人接话。

  苏晚晴坐在角落,一身灰蓝工装整洁如初,眉眼不动,仿佛骂的不是她提的议案。

  散会后,小吴鬼鬼祟祟追到楼梯拐角,塞给我一张叠得方正的油印材料。

  “这是……林工写的?”我展开一看,心猛地一沉。

  是他昨夜熬出来的那份原稿,一字未改,连页脚那个画歪了的应力分布图都没动。

  可现在它居然到了苏晚晴手里?

  “我说了不用交……”我皱眉。

  小吴缩着脖子,声音压得极低:“可苏技术员看完后,一句话没说,就把文件重新装订了。”

  “然后呢?”

  “她加了封面,写了八个字。”小吴咽了口唾沫,“‘建议列为厂级技术革新项目’。”

  三天后,厂部专题评审会。

  赵德贵带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技师压阵,说得义正辞严:“此类装置一旦失控,整批炮栓毛坯报废事小,若引发机床损毁、人员伤亡,谁负得起这个责?”

  眼看提案就要被否,梁副厂长忽然开口:“那你们有没有试过?”

  没人回应。

  空气凝滞。

  我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全场:“我可以现场演示。”

  二十分钟后,车间六角车床前,两套夹具并排安装——一套用在我的旧机床上,另一套装在新调来的设备上。

  同一批毛坯,同步开动。

  金属切削声如暴雨倾盆。

  十分钟过去,第一件成品出炉;十五分钟,第二十件;二十分钟整,停机清点。

  新机床组废品三件,原因均为原材料夹杂;而旧机床组仅一件轻微超差,经手工修磨后完全达标。

  梁副厂长亲自抽检完毕,摘下手套,当众宣布:

  “实践才是检验标准。从今天起,全厂同类工序可参照执行。”

  掌声再度响起,可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走出车间时天已擦黑,风刮得紧,卷着煤渣打在脸上。

  我裹紧棉袄往宿舍走,路过档案室西侧那条窄巷时,脚步微顿。

  总觉得今晚的夜太静了。

  回到宿舍,推门进去,忽见门缝底下压着一张折成细条的纸。

  我蹲下捡起,展开——

  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映入眼帘:

  “小心档案室西侧楼梯,有人盯你。”我盯着那张纸条,铅笔字歪得像风里摇晃的枯草,可每一个笔画都扎进我心里。

  “小心档案室西侧楼梯,有人盯你。”

  宿舍灯泡闪了两下,昏黄的光落在床沿上。

  我没开大灯,就蹲在门边,手指捏着纸条边缘反复摩挲——这字迹不是出自车间工人之手,太轻、太急,像是用左手写的。

  但内容却精准得吓人。

  西侧楼梯?

  那是通往技术科资料室和保卫科后门的捷径,平日几乎没人走,黑得连猫都懒得穿行。

  我吹灭油灯,披上棉袄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寒风割脸,雪未化尽,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我绕到办公楼背面,贴着墙根潜行至档案室西侧。

  果然,两个黑影缩在楼梯拐角,一个背对着我,是赵德贵那身标志性的翻毛皮领大衣;另一个穿着保卫科**,手里攥着一叠纸,正低头翻看。

  月光照在纸面上——我的血猛地一沉。

  那是《弹性夹头设计原理》的手稿复印件!

  连页脚那个画歪的应力分布图都在!

  他们想干什么?

  不是质疑技术可行性,而是要给我扣帽子——“擅自复制国家设备参数”、“向无关人员泄露机密工艺”!

  一旦坐实,别说提干,饭碗砸了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能安个“阶级敌人伺机反扑”的罪名。

  我咬紧牙关,指甲掐进掌心。

  不能硬刚,现在谁碰这东西谁就被动。

  必须抢在他们上报之前,把主动权夺回来。

  我转身直奔技术科家属楼。

  苏晚晴住三楼东户,窗缝里还透着灯光。

  我站在楼下不敢敲门,只掏出钢笔在烟盒纸上写了几句:“手稿已被窃取复印,对方欲以泄密构陷。请立即以技术科名义申请‘高效装夹工艺’立项备案,原件须由梁副厂长签收归档,刻不容缓。”

  我把纸条卷成小筒,塞进她信箱最深处,又顺手把门口积雪扫平,确认无痕迹才离开。

  那一夜我没睡。

  天刚蒙蒙亮我就守在生产办门口,冻得鼻涕直流也不敢动。

  七点四十分,梁副厂长拎着保温杯出现,我一步上前,双手呈上原始计算稿。

  “这是我昨夜重誊的完整版,含全部测试数据与误差分析。”我声音压得极低,“有人盗印了我的手稿,意图栽赃。我请求组织介入保护这项技术成果,也保护研发者自身安全。”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忽然冷笑一声:“好啊……赵德贵这是要拿**斗技术。”

  八点半,厂广播站响起通知:

  《关于设立“高效装夹工艺研究小组”的决定》

  为推进基层技术创新,经厂党委研究批准,成立专项研究小组,直属生产办公室管理,任命助理技术员林钧为组长,全面负责工艺验证与推广应用工作。

  消息传开那一刻,整座厂区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涟漪一圈圈荡出去。

  而就在同一时间,我路过车间主任办公室外,听见里面“砰”地一声脆响——茶杯摔在地上,碎片飞溅。

  “林钧?一个废料组出来的臭小子,也配带项目组?”赵德贵的声音像砂纸磨铁,“我看他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没停下脚步。

  第四日清晨,阳光斜照在技术科走廊。

  苏晚晴迎面走来,工装笔挺,发丝一丝不乱。

  她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崭新的绘图章,递到我面前。

  “以后你的方案,可以直接走加急通道。”她目光清亮如刃,“别让他们觉得,赢一次就是终点。”

  我接过印章,铜柄冰凉,指尖却触到她微凉的皮肤。

  那一瞬,肩上仿佛压下了千斤重担。

  这不是荣耀的奖赏,是战火燃起的号角。

  当天上午九点,研究小组正式挂牌。

  六名成员列队站定,有老师傅,也有年轻技术员,眼神各异,或敬或疑。

  我站在临时腾出的办公室中央,环视众人,翻开第一本任务记录本。

  “我们的第一个课题——”

  我顿了顿,声音沉稳落下:

  “解决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