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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川的吉普车碾过雪壳子冲过来时,我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这小子平时总爱把"稳当"二字挂在嘴边,此刻却把车开得像头撞进雪堆的野牛——前保险杠还挂着半块冰坨子,"咔嗒"一声砸在脚边。

  "哥!"他摇下车窗,呼出的白雾里裹着急促的喘气,"北京来电话说吕梁出事儿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雪粒,手套上沾着暗红的血渍,"红柳沟废弃雷达站,放羊的老汉被电死了。"

  我攥住车门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压得生疼。

  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脖子,可后脊梁却冒出一层冷汗——红柳沟那批气象雷达站是1965年三机院西北分部设计的,和凯里的电台、青松岭的红箭掩体用的是同一套供电方案。

  "尸检结果?"我打断他。

  林小川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电报,边角还沾着奶茶渍:"高频感应电击。"他喉结动了动,"县里的同志说,老汉尸体上的灼伤纹路......跟去年陕西秦岭那起变压器击穿事故像得邪乎。"

  吉普车的发动机还在"突突"响,我突然转身拍了拍朱卫东的肩膀:"老朱,联系研究所档案室,调红柳沟雷达站的供电图纸。

  老罗,你去检修科拿频谱仪,要能测低频电磁耦合的那台。"

  "林总?"朱卫东冻得发紫的手指攥住我的胳膊,"雪还没停......"

  "停不了。"我扯下结霜的围巾塞给他,"二十年前红箭分队埋下的不是设备,是定时炸弹。"我望着远处逐渐被风雪吞没的掩体洞口,值班表上的小红花突然在眼前晃了晃,"现在,炸弹要炸了。"

  回到研究所时,凌晨三点的走廊还亮着灯。

  苏晚晴的办公室门敞着,我隔着半条走廊就听见打字机"咔嗒咔嗒"的响——她正俯在桌上写东西,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发梢沾在耳后。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时眼眶泛着红,左手还攥着半块冷掉的玉米饼。

  "吕梁的事我知道了。"她把一沓文件推过来,封皮上"紧急报告"四个字是用红笔加粗的,"近三年类似事故七起,陕西两起,甘肃三起,山西这是第二起。"她指尖点在最后一页,"其中四起被归为"意外触电",可我让人查了现场——"她抽出一张照片,焦黑的电线缠在老槐树上,"全用了TJ5稳压模块。"

  我翻开图纸的手顿住了。

  红柳沟雷达站的供电系统图上,TJ5模块的标识被红笔圈了又圈,下方标注着"高压走廊距站点直线距离87米"。

  三年前修的500千伏输电线从山坡上方穿过,交变电磁场在停用电站的金属结构里感应出电流——那些沉睡了二十年的老设备,就这么被"唤醒"了。

  "晚晴。"我喉咙发紧,"这些不是意外。"

  "是历史在喊疼。"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块冰,"我要带着报告去国防科工委。"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磨旧的帆布包,里面塞着一摞调查报告,"陈副主任明天要听核工业口的汇报,我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了三晚。"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苏晚晴的蓝布衫已经换成了洗得发白的灰**。

  她站在走廊尽头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不是替过去开脱,是要让现在的人知道该守什么。"她转身时我看见她后颈的抓痕,应该是熬夜写材料时抓的。

  上午十点,林小川带着朱卫东和老罗冲进会议室。

  他军大衣上还滴着雨水——这小子根本没回宿舍,直接从机场杀过来了。"我带队去吕梁。"他把安全帽往桌上一扣,帽檐还沾着飞机舷窗的霜,"雷达站在山沟里,暴雨预警说明天到,得抢在山洪前切断危险源。"

  "你知道TJ5模块的硅堆受潮会形成可控硅效应吗?"我按住他肩膀,"整流后的直流电压能达到380伏。"

  "知道。"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粉色的疤,"十二岁那年偷拆收音机,被变压器抽了一耳光。"他冲我笑,眼尾还带着没擦干净的雪粒,"哥,我得去看看,当年建这些站的人,是不是也像我们现在这么急。"

  吕梁的雨比预报来得早。

  我在研究所监控屏前盯着林小川的定位,红点在山沟里跳得厉害——他们趟着齐腰深的积水,用木棍挑开**的电缆;朱卫东蹲在泥里测电场强度,万用表的荧光屏在雨幕里像颗小月亮;老罗把干沙往电源井里倒,白发被雨水黏在额头上,像团湿糟糟的棉花。

  "找到了!"林小川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出来,带着电流杂音,"电源井里的TJ5模块!

  外壳腐蚀了大半,硅堆在滴水......"

  "断开接地线!"我对着话筒喊,指甲掐进掌心,"老朱,你扶着小川!

  老罗,用绝缘杆!"

  监控画面突然黑了一瞬,再亮起来时,林小川正半跪在井边,橡胶手套上沾着黑褐色的锈迹。

  他举起模块的手在抖,可声音稳得像块铁:"整流桥烧穿了,感应电被整成直流......"他突然抬头看向镜头,雨水顺着安全帽檐砸在脸上,"哥,模块背面有刻字。"

  画面拉近,锈迹里露出一行小字:"三机院西北分部,1965.7.12,李建国监造。"

  李建国是苏晚晴的师父,我在718厂的档案里见过他的笔记——最后一页写着"设备可停,责任不停"。

  复盘会开在晚上九点。

  会议室的灯泡晃着昏黄的光,我把三张照片摆成三角:凯里电台的"等待回应"、青松岭值班表的小红花、吕梁老汉焦黑的手背。

  "三十年前,有人在黑暗里守着信号灯。"我摸着照片上的锈迹,"三十年后,他们守的东西成了隐形的雷。"我抬头看向在场的二十多号人,林小川的工装还在滴水,苏晚晴的眼睛熬得通红,"火种溯源不是拆设备,是要让后来人知道——"我敲了敲青松岭的照片,"这里有人等过,现在也得有人接。"

  散会时,苏晚晴往我怀里塞了个牛皮纸袋。"全国137个重点设施,49个在人口密集区。"她声音哑得厉害,"我让小川他们标在地图上了。"

  我翻开纸袋,第一张就是放大的中国地图,红色圆圈像撒了把血珠子。"得建个流动巡检组。"我掏出钢笔,在笔记本"听风计划"下方写下"守夜人","轮班跑,带着频谱仪和热成像仪,把每个TJ5模块的状态摸清楚。"

  她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手背:"需要多少人?"

  "越多越好。"我合上笔记本,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但首先......"

  "得让更多人知道该守什么。"她替我说完,眼睛亮得像星子。

  后半夜我去地下会议室取资料,墙上的地图卷还摊在桌上。

  我展开时,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恍惚又看见雪山里那盏油灯——二十年前的守夜人,和现在的我们,隔着三十年的风雪,在同一张地图上,画下重叠的坐标。

  我伸手摸了摸地图上山西的位置,那里有个新贴的蓝色标签:"红柳沟,已处理"。

  指尖再往右移,陕西、甘肃、新疆......一个个空白的点在夜色里发着幽光,像等待被点燃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