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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礼堂的长条木凳坐得满满当当,前排铺红布的**台上,王教授的金丝眼镜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我把公文包放在膝头,能摸到里面报表的棱角——那叠带着油墨香和草屑的纸页,此刻正压得我手心发烫。

  "林总师。"主持人敲了敲话筒,声音在礼堂穹顶荡开,"预审组有几点疑问,先请王教授发言。"

  王教授推了推眼镜,指节敲了敲我面前的报表:"数据量确实可观,但采样方法未经统计学验证。

  你们让农民、孩子甚至村妇参与记录,样本偏差太大,不具备学术代表性。"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台下,"科学不是赶集卖菜,不能谁嗓门大谁的道理就对。"

  我捏了捏公文包搭扣,金属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

  三个月前在旧仓库里,我们蹲在报废零件堆里讨论怎么让老乡看懂绝缘子损伤时,王教授的学生还拿着计算器说"概率模型更可靠"。

  现在他说样本偏差,我倒想让他看看,这些"偏差"里藏着多少被公式漏掉的真实。

  "麻烦拉上窗帘。"我冲工作人员点头,转头对王教授笑,"您说样本偏差,那我带您看看这些样本是怎么来的。"

  投影仪"嗡"地响起来,白幕布上跳出第一帧画面——山区小学的墙报栏。

  褪色的红纸贴满墙,中间是苏晚晴画的"三看一听"连环画:圆溜溜的白瓷瓶、黑疤疤的烧蚀瓶、缺牙齿的崩裂瓶、歪帽子的倾斜瓶。

  扎羊角辫的小英子踮着脚指画,旁边穿补丁褂子的男孩扒着墙报笑,鼻尖还沾着粉笔灰。

  "这是青原村小学。"我指着画面里趴在窗台上的白发老太太,"王奶奶不识字,可她能对着画说"黑疤疤像灶台上烧糊的碗"。"我摸出张照片举起来,"上周他们村报的"歪帽子"杆,底座松了三枚螺丝——要是等我们派专家去,雨季一来,那片变压器就得淹。"

  幕布切换,第二帧是段纪实影像:田埂上,赤脚电工老周卷起裤腿,胶鞋上沾着泥,从帆布包里摸出张油印比对卡。

  他仰头看电杆,又低头对照卡片上的图案,掏出铅笔在登记表上画了个圈,然后扯着嗓子喊:"二柱!

  3-7-12号杆,崩裂绝缘子,记上!"

  "老周小学没毕业。"我敲了敲投影仪,"可他用这张卡,三个月报了十七处隐患。"我转向王教授,"您说样本偏差,可这些偏差里,藏着十七次变压器保全、十七回雨季不跳闸——您要的学术代表性,能比这个更实在?"

  礼堂后排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

  王教授抿紧嘴唇,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我知道该换人了——苏晚晴的汇报,才是扎进教条主义最狠的那根针。

  "各位专家。"苏晚晴抱着托盘走上台,蓝布衫袖口别着枚钢笔,"我带来三组实物。"她掀开蒙着的蓝布,第一组是叠实验室检测流程单,"传统方法:取样、送省所、光谱分析、出报告,七天,成本八百元。"第二组是张油印比对卡和半截铅笔,"土办法:看瓷色、看疤纹、看倾斜、听异响,平均五分钟,成本两角八分。"

  她举起第三组图表,红笔标着两条曲线:"这是同期排查命中率对比——土办法81.6%,专家巡检79.2%。"她指尖重重敲在交点上,"数据不会说谎。

  如果我们因为形式不够"高级"就否定实效,那才是对科学最大的背叛。"

  台下有人鼓掌。

  我看见角落坐的老军工处长直起腰,眼睛亮得像点了盏灯。

  "我来说个"不高级"的。"林小川抱着个竹篾风筝挤上台,铜铃铛在他怀里晃出脆响,"这是青原村孩子们的"玩具"。"他把风筝线系在临时拉的铁丝上,接通低压电流——铃铛突然"叮叮"响起来,尾端的红绸子被看不见的风吹得飘。

  "电晕风。"林小川掏出万用表,"正常电压下,电晕风频率稳定;绝缘破损或电压异常时,离子流紊乱,频率会变。"他调高电压,铃铛声陡然急促,"这不是玩具,是低成本非接触式预警装置。"他冲白发的电磁学泰斗点头,"张教授,您听听?"

  张教授颤巍巍站起来,凑到铃铛前。

  他摘下眼镜,浑浊的眼睛眯成缝,听了半分钟突然拍手:"对!

  这频率变化和离子迁移率公式吻合!

  我教了三十年电磁学,竟不如孩子放风筝的直觉!"

  礼堂炸开掌声。

  我看见王教授的喉结动了动,低头翻着报表,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都没察觉。

  "该我们了。"朱卫东扯了扯老罗的工装,两人带着两个穿蓝工装的汉子上台。

  那两人裤脚沾着泥,鞋跟磨得发亮——是县供电所的电工。

  "带电作业辅助支架。"朱卫东展开图纸,"老罗带着他们用废钢筋焊的,能固定支架、分担拉力、预警晃动。"他指了指那两个电工,"现在请他们演示,三十分钟组装,模拟高空换绝缘子。"

  秒表开始滴答。

  两个电工蹲在地上,熟练地把钢管卡进卡槽,用扳手拧紧。

  老罗在旁边念叨:"稳钩、慢放、听风响——记着没?"其中一个挠头笑:"罗师傅的口诀,我们背了七遍!"

  二十分钟,支架立起来了。

  三十分钟,模拟电杆上的绝缘子已经换好。

  主持人掐着秒表惊叹:"比实验室标准流程快了十分钟!"

  "谁教你们的?"主持人问。

  "老罗师傅录的教学视频。"另一个电工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我们在油灯下看了七遍,口诀抄了三页——"稳钩像端饺子,慢放像哄睡娃,听风响......听风响就是听设备喘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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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下笑声、掌声混作一团。

  有个穿军装的代表冲上台,抓着朱卫东的手:"我们边防哨所的高压线路总出问题,这支架能给我们一套不?"

  "立——项!"

  主管领导的声音盖过喧哗。

  他举着新拟的草案,封皮上"特殊环境适应性防护标准"几个字还带着墨香:"经组内表决,正式纳入"生物啃噬防护等级"、"人因损伤评估指标"、"群众参与式巡检机制"三大模块!"

  礼堂炸成一片欢呼。

  我被挤到墙角,后腰抵着暖气片,热得眼眶发酸。

  老罗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

  展开看,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咱工人也能写国标了。"

  散会时已近黄昏。

  我站在走廊尽头,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屋檐下的广播喇叭。"各位听众,明日晴,适宜户外巡线......"广播声混着潮湿的青草味飘进来。

  我捏着纸条,看雨水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那痕迹像极了报表上的曲线,像极了老周在田埂上画的圈,像极了小英子举着登记表时,眼里亮着的光。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

  我抬头,看见苏晚晴抱着一摞新印的标准草案,蓝布衫袖口沾着雨珠。

  她冲我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春雨:"青原村的王奶奶托人带话,说要把"三看一听"画贴到祠堂墙上。"

  我摸出兜里的铜章,"咔"地盖在草案封皮上。

  红色印泥在雨雾里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传达室老张头举着电报跑过来:"林总师!

  西北戈壁的军工基地来电,说要派人来学咱们的巡检机制!"

  春雨还在下。

  我望着远处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电杆,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雪夜——我们蹲在旧仓库里,用报废零件和油印纸说话。

  现在,这些带着泥土味的智慧,终于要跟着标准草案,走到更北的雪原、更西的戈壁、更南的雨林。

  而明天,会有更多双带着泥土的手,拿起笔,在国家标准的空白处,写下属于他们的、最实在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