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 第13章 十二

小说:长子 作者:刘同柱 更新时间:2025-11-19 18:43:47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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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动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挫败一个人。

  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把高奇推到他人生事业巅峰。可是,还没等在这个峰巅挺直了腰,去挥挥手,很快又被狠狠地甩到命运的谷底。

  人们明显感觉出来,历史在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在微妙变化之中,或许一些人从此便能站直了腰,一些人却因此低下了头……

  原来对高奇事业鼎力相助的绥西县革委会那书记,据说被列入“三种人”范畴,目前正在隔离审查。原只几凹公社革委会常书记,被调到宝丰山后的固原县教育局任革委会副主任。

  失去二位坚强后盾支持的高奇,虽然眼下还继续担任着满囤渠大队支部书记,但明显没了昔日的豪情。**神经敏感的家伙儿,他已经嗅觉出,目前**形势悄然发生着大的变化。甚至连曾经提得很是响亮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明显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狂热和鼓噪。也不再提倡“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却出现大批知青陆续开始返城现象。

  ……种种迹象同样证明,世事悄然在变。让这位曾经头脑一热,突发奇想想干番惊天事业的年轻人,不得不静下心来重新反思过去自个儿的所作所为,对错得失。甚至内心私下检讨之前的行为是不是一种冲动和蛮干?

  从分析国家的大形势,再回到身边的小天地。继一九七六年一场特大洪涝灾害后,又连续两年河套川地区出现明显降雨过剩,造成平原地区不同程度灾害继续,社员工分值不升反降。

  两年内,先后又有四户社员通过关系,搬离了满囤渠,迁往位于沿山山麓地带副业搞得活,分红值高的生产大队。

  所发生的这一切,不得不让这位胸怀大志的“人物”驻足反思。多少年来,在二舅父的带领下,满囤渠大队的社员无论吃的住的穿的用的,哪一方面不比周围生产队强?如今到了自己手上,反倒让老百姓开始吃起了返销粮,社员们最实惠的工分值也不升反降。

  甚至开始怀疑,前一年自己不管不顾,仅凭一种盲目崇拜,单靠年轻人内心一股子豪情,不结合实际,不注重效益,带领社员们甩开膀子大干三冬搞所谓的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工分甩出去不少,却见不到实实在在的效益。——究竟是不是一种蛮干?

  还有,不顾村里老人的再三劝阻,硬是主张在厡龙王庙旧址上开挖了一口大井。大井打成功后,泉涌如注,水质又甜,他曾高兴地给人夸下海口,说挖到了龙眼。

  可是,自从那口大井打成后,却从来没发挥过作用。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连续几年涝灾,好多地里是就地起水,多余的水都没处排,还用得着再抽井水灌溉?

  背后确实有人猜测议论:“这是高奇小子的蛮干惹恼了龙王爷,龙王爷专门来报复咱的。要不,像我们这地儿十年九旱的干旱草原,会连续几年出现雨涝灾害?”

  高奇真还几分犹豫,……该不该相信,自然界确实存在如此关联。

  高奇竭力反思自个儿行为功过得失是非对错之际,发小加闺蜜的林枚却拿到了滨河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年多时间里,林枚继续一边教书,一边没忘记复习高考课程。这年高考,她的成绩超过了专科线十五分,还是离本科线差七分半,被这家专科学校录取。

  没法子,这次考试,英语一科才考二十多分,且全还是靠蒙。

  期间,甚至连宝丰中学这样的县直属中学,都没条件开设英语课,何况一些公社、大队办的社办中学?

  ——这成为现在,以至于后来若干年,农村学生和城市学生同一标准下对抗竞争,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一点林枚已经与孟嘉禾拉开了距离。仿佛这家伙早有先见之明,能抓住“**”期间整个社会普遍不重视知识之时空,靠自学英语成才,关键时刻终于派上用场。小子的英语水平,现在也许比起许多城市学生都强。

  “懊悔当初,自己怎就没想到会有今天?”林枚曾暗自悄悄悔恨落泪过。

  转念再想,不管怎样,对于一个生长农村,原准备一辈子待在这里,靠做社办老师“优厚”的收入,在农村找个靠得住的男人生活一辈子的女孩儿,如今能考上一所大专学校,该满足了!一家人更是好多天沉浸在节日幸福快乐的气氛中。

  低声下气生活了半辈子的富裕中农林玉祥,如今终于可以舒心地站在邻居们当中,聆听乡邻们对女儿的赞誉之声:“还是地主富农家的后代,脑筋就是不一样,人家一个女孩子,还能考上大学哩!”

  “那还用说!过去有钱人家,娶媳妇都是周围十里八乡挑拣有脑筋,模样又俊的女娃娶,生下后代能赖到哪?”

  “嗨!林玉祥家的大、二小子和大女子,也是赶上十年‘**’给耽搁了,连个中学都不让顺利上。等好机会来了,可都错过上学考试年龄,要不,都还不是大学苗子……”

  一个和林玉祥家大小子从小一块儿耍大,一块儿上过学的村民,下了这个定论。

  好些天,乡亲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或田地里干活儿歇息间,都在谈论这个热点话题。

  人一旦出现转机,大伙儿对你的看法会瞬间改变。

  多年来,在社会大环境气候压制下的林玉祥,一直小心谨慎生活,尽量不在人多场合多说话,怕意外招来无端是非,尽管大部分乡邻对他们一家人并无恶意。

  如今,社会方方面面都在陆续发生大变化。地主富农摘了帽,再不用在众人面前畏畏缩缩低声下气。如今,这个富农家庭还考出一个大学生。

  过几年后,等闺女大学毕业,再分配一个工作,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国家人,拿的市民户口,挣着稳定的工资,吃着商品粮……

  这在过去连睡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出现在老富农的家庭生活中。

  连续几天,林玉祥暂先搁置掉多年舍不得丢的粪箩筐,换上一件只有出门走亲戚时才舍得穿的半新衣服,出现在村街人事圪旦的人群当中,有意从衣兜里掏出带金纸的“青城”牌香烟,灿烂着一张笑脸,给周围乡邻们散发,以博得邻里褒奖或赞誉,满足一颗多少年不敢暴露的虚荣心。

  王援朝从大伙儿口中得知林老师考上滨河师范专科学校的消息,别提多高兴了。

  当天晚上,他跑到林老师家,缠着林老师拿出邮寄来的《录取通知书》,硬要看看长什么样。

  拿着林老师递过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内装着的一张《录取通知书》,正面反面翻看了半天,迟迟舍不得还给林老师。又拽着林老师问这问那,滨河师范专科学校离我们村有多远?得走多长时间?学校是啥样的……

  林老师拣自己知道的一一作答,并鼓励他一定好好学习,将来肯定能考一所比“滨河师专”更好的学校。

  “林老师,您是说我,也能真的考上大学?”

  王援朝眼睛一眨一眨望着林老师发问。

  “能,一定能!小援朝聪明好学,只要坚持不懈,读完初中读高中,用不了几年,就能考大学喽。”

  林老师一手**着他的头,一边鼓励。

  ……天已经很晚,才依依不舍离开林老师家。

  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他久久不能入睡,两眼大睁仰望着屋顶,胡乱想着心思——

  “一头齐耳短发,刘海儿下一双晶莹剔透的双眸,樱桃小口一笑,两小酒窝愈发显得灿烂。洁白的飘领衬衫束在至膝的半步黑色短裙里,腰身被束得那么纤细,更突兀出该突兀处的高耸与浑圆。藏在短裙里修长的双腿,亭亭玉立,立在讲台上……”

  他曾在一篇小说中读到这样一段,是在林老师讲农基课时偷着读的,当时,读到这时就想过:这才是像林老师一样漂亮女人该有的生活。

  一边读,一边在林老师身上找寻小说主人公的影子。林老师虽短发过耳,却没梳刘海儿,洁白的翻领衬衫总被一身军便服罩着,只在腰部略收束一点,下身是已经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前膝处故意补块儿补丁(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至于小说中描写的其他优美处,都被林老师身上上绿下蓝的衣裤遮掩着,须认真仔细地去临摹。

  从小就不喜欢男老师来代课,就像刚入小学读一二三年级时教他们的赵老师,古文功底深厚,现代汉语拼音字母是现学现教,鼻梁上老是架着一副老花镜,看学生时得把眼镜摘下,露出一双分外突显的大眼球,全然是过去私塾里老先生模样。

  甚而他都不喜欢林老师戴眼镜的模样,那么漂亮有神的一对双眸,被一架无情的眼镜遮挡,就像一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户,沾一层纱窗遮住窗户里的心灵似的。

  顿时,王援朝眼前幻觉出一幅图画,几年以后的林老师,一定是小说里描写的模样。

  这一晚,王援朝始终处于一种因兴奋而无法彻底入眠,朦朦胧胧的幻觉中,好像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是自己,不是林老师。

  “不!漂亮的林老师能走出这块儿每天和泥土为伴儿的小天地,走进大学课堂,比自己考上大学还高兴。”

  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自己。

  后来,他还听说现在就读的只几凹学校给他教数学课的祁俊义老师,和教物理课又兼班主任的王军军老师,今年也考上滨河师范学校普师班。同样为他们而高兴。

  当然,落榜的毕竟占大多数。有多少人一起挤这座独木桥,能达到彼岸的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被挤到独木桥下,乃是客观之必然。

  关闭了十年之久的大学校门,今朝才打开,让其一下子接纳、洗涤这十多年的沉淀,确非易事。

  王援朝继续在只几凹学校上着学,可这学上的真辛苦。

  和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起踏进校门的十四名同学,大多数出生于一九六三年,长他二岁,有三四个出生于一九六四年,也长他一岁,还有一名女同学,长三岁。这名女同学因弟弟妹妹好几个,小的时候,父母光顾参加生产队里劳动,没工夫照顾几个孩子,她这个当姐姐的代替父母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们的任务。到十岁时,不能再拖下去,父母才把她连同小她两岁的弟弟一并送入学校。

  学校不收取学杂费,书费也由生产队账上统一支付。作业本得自己买,大多数学生是花六分钱在代销店买一张大白纸,回家用一根缝纫线裁开,再用针线缝制而成。写字时,用尺子打上横格儿,有时为美观,不知谁的发明,用梳头梳子当格尺,用铅笔在本子上画出一道道波纹,同学们一个个争相效仿。

  这一届学生,在村办小学就读的五年半时间,人数一直没有变动。

  小学毕业后,一块儿到距满囤渠村七八里远的只几凹中学读六年级,可没读一个月,那名大龄女同学就退学回家,回村和大人们一块儿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去了,十四名同学剩下十三名。

  在只几凹学校就读期间,学校照样不向学生收取学费。

  这是高奇和只几凹学校领导协商后的结果。

  满囤渠生产队将村北最北头十五亩好地,无偿让给只几凹学校作校田来经营,用土地上的产出收入,抵顶所有满囤渠村在只几凹学校就读初中的孩子们的学杂费。

  每年春季满囤渠生产队派出社员带着牛犋,挣着生产队工分将校田耕耘耙磨播种,因为这些重苦活儿孩子们干不了。至于后期的田间管理,包括锄耧、收割,都由只几凹学校自己组织学生去搞。

  高支书从小经历过跑校读书之辛苦,也晓得好多家庭就连一个学生每学期五角钱学费都掏不出来,才出此良策。

  想想,不少家庭同时供养着四五个孩子上学,每个社员每天早出晚归地里辛苦干活儿,挣得是记在工分本上的工分,一年四季不见几个现钱进门,哪来的钱交学费?

  在只几凹学校读完一个学期,当年腊月因家庭搬迁原因,又有三四名同学随家迁居而转学,剩下十名同学,和邻近其他几个村庄的几十名同学被分别编在两个教学班,两个班教室紧挨着。

  只几凹学校属于公社所在地生产大队社办的一所片区中学,承担着周围几个生产大队初中段的教学任务。新建成的两栋建筑,除去教师办公室和宿舍,只剩六间学生教室。全校初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各两个班,每个班四十多名同学。

  学校暂且没有学生住宿条件。

  满囤渠村,是这一片区内距离学校最远的一个生产大队。

  王援朝和村里的同学隔村度社走读上学,每日上下午各往返一趟,每趟来回七公里。一天光路上就得消耗两个多小时,好在一伙儿孩子搭伴儿,边走边玩儿,并不觉得无聊,也不感觉很累。

  第二年秋季九月份开学,和王援朝同一届剩下的十名同学当中,又有六名辍学回家,开始留在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这些孩子已经年满十五岁,“男人十五夺父子,女人十五当家眷!”受传统观念影响,好多家长认为,让孩子们识些字行了,这么大的孩子,不能继续蹲在书房里吃闲饭了。除非自家孩子的成绩特别优秀。有几个能像孟福荣和林玉祥家的儿女,真的能考上大学?

  其中一名是新任生产队长张来财的闺女秀梅,去补了林枚老师的缺,回村办小学教了书。

  不免让王援朝心生诧异:内心还一直把自己当孩子看呢!倏忽间同龄人已经开始走向了社会?在他心里,前面的路应该很长,读完初中,考高中,读完高中,再考大学,到时实在考不上大学,才再考虑回乡参加劳动,挣工分娶老婆,养家糊口传宗接代……

  自己今年才十四岁,尽管同学都比他大一二岁,但也不过是十五、六年龄,应该还算孩子。况且,队也有规定,到十八岁才算**,才真正称得上生产队社员。不过也有不到十八岁就开始在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的,可生产队一般不给记与成年人一样的满工分。

  他心里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你们就不再坚持坚持?至少等到明后年初中毕业,进上一次考场再做别的选择!

  想归想,说归说,每个人的路自己选择怎么走,各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别人能怎的?可王援朝心还是不能尽快平静下来,想想当年一块儿一起走进校门的同学,又一秋季开学一个月,同学银表通过关系,转到宝丰中学读初中去了,如今只剩存铁、满亮和自己,三个人继续坚守。

  幸好,又一届小学毕业,和援朝妹妹王素清一届的十多名同学升入初中,进入只几凹中学读初中,参加到跑校读书队伍中来。满囤渠生产大队在只几凹中学上学队伍的阵容,不仅没减少,反而增加了几名。王援朝曾几度失落的心情,开始得以弥补。

  王存祥没像其他家长一样,把还未成年的儿女拽扯回来开始在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给家里挣工分。毕竟是在外当过兵出过远门长过见识的人,多少晓得知识的重要性。这个穷家庭过得再稀松,也不能断送娃娃们的前程。大不了到年终,继续在生产队里“倒分红”,反正这个怂包家庭一年也没什么进项。“倒分红”也只不过是生产队往来账上再多加些欠账数目罢了!

  一位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的农民,倒不是有多么长远的打算,至少希望儿子读完初中、高中,能考上大学,那更好。反正得把该读的书都读完了。到最后,所有书经读完,学校不要了,再回村劳动也不迟。到时候该怎就怎!即使将来回村劳动,也算个文化人,或许能当个会计什么,没文化怎行?就是想学习一门手艺,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强吧!反正,尽自己最大努力供养孩子们,该读书的时候就读书。至于将来,就看孩子们自个儿的出息。

  老人生性要强,干每一件事情都要干出个模样来,不让人说三道四。

  ——过日子更是这样!

  刚从部队复员回来那会儿,竟是连个居住处也没有,争强好胜的他,经过几年努力,盖成三间土坯屋,总算安定下个家来。再后来,自力更生白手起家,争取靠自己娶妻生子,让祖上续接香火。

  直到三十四五岁终于娶妻生子,挨肩间生育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为供养一大家人生活,不顾曾负过伤的身体,苦活儿累活儿抢着干,只为多挣几个工分,年终时少往生产队倒贴口粮款。

  就像人们常说的“正处在嫩泥窝窝的时候”。不受苦受罪,一大家子靠谁养活?而跟他同龄上下的老人,孩子们要么已经娶妻生子单另过日子;孩子还没结婚成家另过,也都能顶个成年劳力,能在队里挣工分。

  在当时只允许姓社不许姓资的年代,背地里,王存祥曾偷着借走亲戚名义悄悄倒腾些小买卖,能赚几个活钱儿。妻子连兰芳在家里养活着两头母猪产仔儿,卖几个现钱贴补家用,日子过得还曾滋润过。再后来,政策放宽些,允许社员经营少量自留地,以弥补过分集中集体生产造成的社员口粮不足。老人在自留地里大显身手,当时人们普遍不懂得使用化肥,他家就开始花钱买回尿素往田里撒,不少村民看见把白花花的现钱撒往田地里,背地里说些风凉话。他不管不顾,任由人们评说。一切都能理解,这些祖祖辈辈扎根在土地上的村民,只知道靠勤劳的双手,尽量积攒些粪肥上在地里,有谁种地舍得用金银子现钱买化肥往土地里撒?

  到秋收下来,人们看到同样大的地块儿,他家打下的粮食比其他人家多许多,一些淳朴的农民开始改变看法:“还是老王套路多,懂得赶时髦!”……

  由于连年挣命过度劳累,也因为逐渐上了年岁,近些年,王存祥开始明显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腿伤胳膊伤不时隐隐作痛折磨身体,特别是阴雨天气,甚至痛得彻夜睡不着觉。后来还患上气管炎,一到冬天,气短哮喘得厉害。

  想起以前一到冬天,赶着大车进位于滨河市郊区的杨圪楞沟拉石炭,三天往返一个来回,每日除照样挣一个社员只有夏季才挣的十二分满工分,还外带补助三角钱现金和补助口粮,一斤二两或莜面或白面。整个冬三个月,家里闲待不了几天。

  可眼下,这些吃苦又受罪,但挣高工分的活儿,连想都不敢去想。仔细算算,扔掉赶车的鞭杆子,也有好几个年头了。

  家里老伴儿连兰芳喂养的两口母猪虽还继续喂养着,可连续几年涝灾影响,连人吃的口粮都成问题,哪还有那么多家庭能拿出富余粮来积极养猪,猪崽儿行情时高时低,利润远不如从前。

  前几年,靠在自留地里种植“三层楼”山药换回来糜子,再用糜子换回来的两根榆树柁条,一直在西墙根下躺着,老伴儿担心柁条在地上搁置时间久了被雨水沤坏,几次提醒王存祥挪个地方,顺便放放风,最好再用雨布苫好,最好在上面抹一层泥隔水防潮。

  可能是病伤着身子没那么大心劲,也是他好诃的天性,不仅没按老伴儿提醒的去做,嘴上却硬邦邦地说:“我那是正儿八经的榆木柁条,就是每天泡在泥水里,十年八年也沤不烂!……”

  ——嗓音很粗,也很宏厚。

  嘴上虽这么犟说,但还是几分心虚,时不时经常用手抠一下柁条外表,并未发现有沤坏的迹象。为保险起见,吆喝几个儿子,把两根柁条下面又垫进两块儿木方,尽量让离地面再高点。完成这项动作后,满以为永远万事大吉。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再过几年,等建房用的木料准备齐备,积攒够一定粮食,再有其他缺短的,可以开口求亲戚、朋友和乡邻们帮忙,就能动工翻建新房子。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遇上近几年连续年景不佳,集体收成又不好,再有绥西县的那顺书记执行左倾路线,把全县各生产队分给社员的自留地、猪留地全部撤回生产队,由生产队集体统一经营种植。——借口说“社员们把力气都使到自留地里了!”并说这是“**尾巴”,该割掉!

  天灾人祸加一起,农民连自己口粮都保证不了,开始向国家伸手,靠吃返销粮生活。哪里再有余粮来换购盖房所用的材料。

  原计划通过两三年积攒,想尽快把房盖好的想法,已经四五年过去了,盖房必需的材料还差五条前檩,三条中檩,和扎根基石头等没有着落,至于房盖好后,制作门窗及室内装饰所用材料等,都没敢列入计划之中。只能走一步近一步,一边走一边再想法子。

  为此,老夫妇俩黑夜睡不着盘算,打主意想向亲戚们张口借钱,抓紧买齐盖房所用的木料,尽快把房子盖好,算是成就了一件大事。盘算来盘算去,眼下现实是普天下所有人家都穷到骨头根子里,向谁去借?

  幸好和连兰芳一同逃荒过来,嫁到绥东县的老乡张秀兰家,当年在自留地里地埂上点种了些葵花,总共收下两麻袋一百多斤葵花籽。

  拿到只几凹供销社去卖,每斤才给三角四分钱,换不回多少收入。如能拿它到黑市上售卖,每斤能卖到七八角,可在当时政策又不允许。所以,一直搁置在家里没出手。

  当连兰芳去老乡家开口借钱时,亲戚说眼下确实没现钱可借,但可以把家里还存放着的两麻袋葵花籽借他们,把葵花籽拿到黑市上卖掉,至少可卖回一百多块。

  回到家,连兰芳和老伴儿商议后,准备把两麻袋葵花籽借回来,在家炒熟,偷悄悄到县城售卖,每斤能卖到一块钱。如果真能按照预期售卖,就是一百多块钱的收入。拿这些钱购买盖房用木料,估计差不了多少。除此之外,眼下跟谁家能借到这么多现钱。

  第二天,王存祥骑了家里那辆破旧自行车,分二趟借回来二麻袋葵花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