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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沉默不语的孙权此刻也按捺不住,转头看向周瑜:“公瑾,当下该如何应对?”

  周瑜强忍胸中翻涌的气血,抹去嘴角血渍,目光扫过众将惊惶的面容,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诸君何须惊慌?此乃刘琦疲兵之计!”

  尽管周瑜脸色苍白如纸,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北门列阵不过是虚张声势,刘琦真正的杀招,仍是这西门的投石机。”

  “刘琦欲以此砲消耗我军兵力、摧折我军士气,待我军疲惫不堪时,方会发动攻城。”

  周瑜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众将校稍作安定的脸庞,继续道:“但,虽说是疲兵之计,却也不可不防,兵法云:虚而实之,实而虚之。”

  “公奕听令!”

  蒋钦立即抱拳:“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一千精锐即刻增援北门。”

  周瑜语气凝重,“切记,刘琦意在消耗,是以北门所敌必不会强攻,你只需固守城防,谨防敌军佯攻转实,可若见敌军真的大举攻城,便立即点燃狼烟示警。”

  待蒋钦领命而去,周瑜转向众将校,继续部署:“传令:即刻将城头守军撤下大半,每处垛口只留两名死士值守,其余将士退入城下营房休整,以锣声为号,闻讯即上城御敌。”

  周瑜见韩当、黄盖等人仍面露忧色,便继而安抚道:“夏口城墙足有三丈之高,两丈之厚,外裹青砖,内填夯土。刘琦纵有神器,想要轰塌这等坚城,也绝非数日之功,诸位不必过于忧惧。”

  周瑜这番连番剖析,虽声音虚弱,却条理分明,将敌我态势剖析得清清楚楚。

  原本惊慌失措的众将校,见主帅在如此逆境中仍能保持这般冷静判断,心中的惶恐不觉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主心骨的安定。

  韩当、黄盖等人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以及对都督这般境况下仍不忘职责的深深敬服。

  见军心渐稳,周瑜蜡黄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傲然,他目光仿佛穿透城墙,看到了那个让他屡屡受挫的对手:

  “刘琦虽得利器,却终究少了破釜沉舟的胆魄,若换做是我......”

  但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周瑜的未尽之语话语,那尚未出口的决绝与狠厉,都湮灭在这撕心裂肺的咳声中。

  众将校看着周瑜蜡黄的脸上冷汗涔涔,却仍强撑着病体为他们分析局势、稳定军心,心中沉重的同时却更感佩其于危难中力挽狂澜的坚韧。

  这时,一直沉默的孙权终于开口:“公瑾,你已尽力,不如先去歇息片刻,这里有诸位将军在。”

  周瑜却强撑着摇了摇头,声音虽虚弱却坚定:“主公,此刻正是紧要关头,臣岂能......“

  “这是军令。”孙权打断周瑜的话,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你且回城内府邸暂歇,若有要事,自会唤你。”

  周瑜还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韩当见状,立即上前一步:“末将这就去安排士卒轮换。都督且安心歇息,城防之事,我等必当尽心竭力!”

  众将齐声应和,目送亲卫扶着周瑜缓缓走下城楼。

  待周瑜离去,孙权环视众将,沉声道:“诸将各司其职,务必守住夏口!”

  “诺!”

  众将轰然应声,各自散去布置防务。

  城墙上的轰鸣声依旧不绝于耳,但城头上的守军,在周瑜方才的一番部署下,已然恢复了秩序。

  而此时,夏口城内,临时吴侯府邸后院。

  尽管此处离遭受猛烈轰击的西城墙有一段距离,但那一声声沉闷如雷的轰鸣,依旧穿透街巷,隐隐传来,每一次巨响都让地面微微震颤,窗棂簌簌作响。

  室内,大乔一身素白孝衣裹着纤细身段跪坐于席上,正紧紧搂抱着怀中年仅一岁多的孩儿孙绍。

  此刻大乔即便是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也难以掩盖那清减脸庞上的绝色容光,宛如月下初绽的玉兰,风致楚楚,我见犹怜。

  而此刻,怀中的孙绍被巨石砸在城墙上那可怕的声响吓得小脸煞白,哇哇大哭,不断往母亲怀里钻,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绍儿莫怕,莫怕……娘在这里。”

  大乔柔声安抚着,纤手轻拍孩子的背脊,然而她自己的脸色却也并不好,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本不该在此地。

  按礼,她应随护送孙策灵柩的小叔子孙翊返回吴郡富春,而非滞留在这危城之中。

  然而,孙权一纸命令便将她们母子留下。

  表面上是言及战乱频仍,路途不安,让嫂嫂与侄儿留在相对安全的夏口城中,由他亲自照拂。

  但大乔心中雪亮,这不过是孙权冠冕堂皇的借口。

  真正的缘由,在于她怀中的这个孩子——孙策的嫡长子,孙绍。

  孙绍,这个本该名正言顺继承江东基业的幼主,因其年幼,未能嗣位,由叔叔孙权接掌了江东权柄。

  可孙绍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孙权统治合法性的一种潜在威胁。

  如今孙权江夏征战,后方空虚,他岂敢放孙绍这面“旗帜”回到后方的吴郡?

  若是有心怀异志者借题发挥,拥立幼主,那他孙仲谋将何以自处?

  所以,大乔母子必须留在孙权眼皮底下,名为保护,实为软禁,是钳制潜在反对力量的人质。

  想通此节,大乔心中便是一片冰凉。

  大乔的目光看向窗外灰蒙的天空,耳畔是持续不断的轰鸣和孩儿的啼哭,思绪却飘回了数年之前。

  孙策……那个霸道、英武,如骄阳般夺目,也如狂风般摧毁了她平静生活的男人。

  是他,率军攻破了庐江皖城,也是他,听闻她与小乔的美名,便强行将她纳为妻子。

  而父亲乔公因此惊惧忧虑,不久便郁郁而终。

  这让大乔怎能不恨?

  昔日闺中无忧无虑的时光恍如隔世,家破人亡的痛楚刻骨铭心。

  多少个深夜,大乔都曾望着身旁熟睡的孙策,心中涌起过不少怨怼,有时甚至会闪过阴暗的念头,诅咒这个强占了她、间接害死父亲的军阀不得善终。

  可如今,当诅咒竟成了真。

  得知消息的瞬间,大乔以为自己会感到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毕竟她曾无数次在心底诅咒这个毁了她安宁、令她家破人亡的军阀。

  然而,大乔预想中的释然并未到来。

  反而被更巨大、更冰冷的惶恐所吞噬。

  孙策这棵大乔曾倚仗、也曾憎恶的大树轰然倒塌,留下的并非解脱,而是无尽的无助与风雨。

  “孙伯符……孙伯符!”大乔在心中无声的呐喊,充满了怨愤与凄凉。

  “你强掳我来,予我名分,予我骨血,却又这般轻易撒手……留下我们母子,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如何自处?”

  随着被孙权的半软禁,大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随着绍儿日渐长大,他那位坐稳了权位的二叔,会如何看待这个拥有“先主嫡子”名分的侄子?

  猜忌、防备、打压……甚至更可怕的结局。

  历史上这等事情还少吗?她们母子的命运,从孙策身死、权柄旁落的那一刻起,便已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怀中的孙绍因为疲惫,哭声渐歇,抽噎着在她怀中睡去,眼角还挂着泪珠。

  大乔轻轻拭去孙绍的泪水,动作温柔,眼神却是一片茫然与绝望。

  外面的轰鸣声依旧间歇性地传来,但每一次都像是在敲打在大乔紧绷的神经上。

  城若破了,她们会如何?城若守住了,她们又将如何?

  无论哪种结果,大乔似乎都看不到她们母子的光明未来。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豫州,许都,尚书令府邸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荀彧清癯的面容。

  良久,荀彧放下手中那份关于江夏战事与孙策死讯的详细奏报,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陷入沉思。

  自孙策横死,其弟孙权匆忙继位后,便依照惯例遣使至许都,向朝廷上书陈情,名义上自然是请求天子册封,以正其位。

  起初,荀彧对此并未太过在意。

  江东易主,只要表面上仍尊奉朝廷,许予其继承孙策的“吴侯”爵位与讨虏将军等职,维持现状即可。

  这也是许昌朝廷对各方势力更迭时,惯常的处理方式——默认,并给予一定形式上的认可。

  然而,近来江夏方向传来的消息,却让荀彧不得不重新审视南方的局势。

  那个一度被视作纨绔无能、在襄阳城内郁郁不得志的刘琦,竟如潜龙出渊,一飞冲天!

  先是在津乡大破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孙策,如今更是在江夏与接掌江东的孙权打得难解难分,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荀彧特意调阅了所有关于刘琦的卷宗,发现刘琦先前在襄阳,声名不显,甚至多有“不肖”之评,谁能料到,一旦脱出牢笼,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能量?

  荀彧观其行事,招贤纳士,整军经武,短短时间内便整合江夏,抗衡强邻,这岂是庸碌之辈所能为?

  这让荀彧心中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那就是觉得刘琦此子颇有楚庄王“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之势,已露雄主之姿!

  想到这里,荀彧心底不禁生出一丝寒意,却又夹杂着一丝庆幸。

  寒意在于,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北有袁绍雄踞河北,势大难挡,若南方再崛起刘琦这等人物,对正于官渡与袁绍苦苦相持的曹操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潜在威胁。

  庆幸则在于,或许是天数使然,这刘琦与孙氏兄弟竟成了死敌,彼此消耗,无暇北顾。

  “令君,”

  一旁的心腹属官见荀彧神色变化,便上前低声请示,“江夏及江东局势骤变,影响深远。是否需要将此事详陈,急送官渡,请曹公决断?”

  荀彧闻言,抬眼看了属官一眼,,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声音也沉了几分:“司空亲临官渡,与袁绍百万大军对峙,日夜焦劳,心力交瘁!”

  “我等身负留守之责,坐镇中枢,若遇事只知呈报,令司空于千里之外犹需分神细务,岂非臣下失职?”

  接着荀彧语气转冷,带着明确的训诫:“尚书台统揽机要,调和四方,正为此等时刻存在。我等当先厘清利害,拟定方略,方可为上司空分忧,而非遇事推诿,徒增烦扰!”

  属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训诫惊得神色一凛,连忙躬身,额头几乎触地:“下官愚钝,令君教训的是!”

  荀彧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的荆州与扬州之间的江夏上。

  荀彧深受司空信重,委以尚书令之职,留守许都,实为后方第一人臣。

  值此危难之秋,荀彧必须为曹操稳住后方,更要利用一切机会,为北线战局创造有利的局面。

  念此,荀彧又拿起关于江夏战事与孙策死讯的详细奏报细看起来。

  良久,荀彧心中便有了对策。

  “孙、刘二人何其短视,竟为区区江夏在此死斗,既然如此,我便顺势而为,为尔等再添一把干柴,使我公安心北向!”荀彧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于是,荀彧迅速拟定了方案,并已急报送往官渡前线的曹操处审定。

  方案则是:以朝廷名义,准许孙权继承其兄孙策的“吴侯”爵位,但实际官职,只给予了一个“讨逆将军”(杂号将军)和“吴郡太守”,将其势力范围明确限制在吴郡一带,并未给予其统领江东诸郡的更高名分。

  而更关键的一步棋,落在了刘琦身上。

  荀彧提议,以天子名义,不仅正式承认其父刘表所表的“偏将军”之职,使其军职名正言顺,更关键的是,加封刘琦为“扬州刺史”!

  此乃堂堂正正的阳谋!

  荀彧此举,便是要在孙权与刘琦之间,埋下一个几乎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即便刘琦事后看穿此乃许都驱虎吞狼之计,他也绝难拒绝。

  此等封疆大吏的诱惑,加之刘琦或许早就对江东存在的觊觎之心,而这份名头足以让刘琦这位效仿‘楚庄王’的枭雄甘愿吞下这带毒的香饵。

  这便是阳谋的厉害之处——明知是计,亦不得不从!

  很快,荀彧便将心中这份驱虎吞狼之策,书写在竹简上,然后递交给心腹属官。

  属官躬身接过那卷写就策略的竹简,便准备封存发出。

  但目光扫过内容时,属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失声低呼:“令君,这……这扬州刺史之位,岂可轻授?”

  “况且,朝廷此前已表奏刘馥为扬州刺史,使其经营合肥,抚辑江淮。如今再授刘琦,一州两牧,这……”

  属官的反应实属正常。

  扬州刺史乃封疆大吏,地位尊崇,岂能如同儿戏般随意赐人?

  更何况已有正式任命的官员在位。

  然而,对于属官的惊疑,荀彧并未多作解释,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速去**,以六百里加急发出,不得延误!”

  “诺……诺!”属官不敢再问,躬身退下。

  在荀彧看来,所谓的“扬州”,其广袤的江东六郡(吴郡、会稽、丹阳、豫章、庐陵、庐江大部)早已是孙权及其附庸的掌控之下,许都朝廷的政令根本无法抵达,许都朝廷真正能掌控的,不过是江北的九江郡部分以及刘馥经营的合肥一带而已。

  用一个朝廷本就无法实际控制的“空名”,去挑起两位潜在强敌的死斗,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刘琦难道还真能拿着这纸诏书,舍弃掉他的江夏基业和数万大军,跑去江北的九江郡上任不成?

  看着属官离去的背影,荀彧自语道:“司空深明大势,必知此乃目下最利我之策,定会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