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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国富放在茶几上的水杯,水面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高育良这个人,是一件完美的**标本。”

  田国富开口,评价精准又刻薄。

  “可以放在玻璃柜里,供人瞻仰。”

  “你看他,理论水平,政策解读,引经据典,哪一样不是全省的翘楚?”

  “但这些东西,离现实太远。”

  “他谈论法治的时候,不会去想一个案子拖个三年五载,对普通老百姓意味着什么。”

  “他强调程序的时候,也看不到一个好项目因为无休止的审批,错过了黄金发展期。”

  沙瑞金的手指停在杯壁上,没有移动。

  他安静地听着。

  “他不是个坏人。”

  田国富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褒奖意味。

  “他只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把自己包裹在理论和程序的硬壳里。”

  “这层硬壳,让他永远不会犯错,也让他永远不会有作为。”

  “汉东需要的是推土机,是开山斧。”

  “不是一个供在书房里的古董花瓶。”

  沙瑞金终于端起了水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没有对田国富的评价做出任何回应。

  “‘汉大帮’,具体说说。”

  沙瑞金换了个问题。

  “高育良,就是‘汉大帮’的天然核心。”

  田国富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

  “他曾经是汉东大学政法系的系主任,桃李满天下。”

  “现在省里,市里,特别是政法系统,有多少干部是他的学生?”

  “这些人,以他为尊,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联盟。”

  “他们未必会结党营私,但他们在思想上,在做事风格上,高度一致。”

  “那就是,求稳。”

  “稳定压倒一切。”

  “他们信奉的不是改革,是改良。”

  “小步慢走,最好是不走。”

  “因为不走,就永远不会摔跤。”

  沙瑞金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

  办公室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祁同伟,也是他的学生吧?”

  沙瑞金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田国富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

  “是。”

  “还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高育良能有今天的地位,祁同伟在下面给他立下的汗马功劳,功不可没。”

  “祁同伟现在是公安厅长,高育良是政法委书记。”

  “整个汉东的政法系统,可以说,就是他高家的一亩三分地。”

  田国富的每一句话,都在加深沙瑞金对汉东局势的理解。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派系斗争。

  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而高育良,就是这个集团名义上的精神领袖。

  办公室里安静了许久。

  田国富看着沙瑞金,似乎在犹豫什么。

  最终,他还是决定把那颗最深的地雷,挖出来。

  “沙书记,有件事,您可能还不知道。”

  “说说看。”

  “在上面决定您来汉东之前。”

  “省委书记这个位置,呼声最高的人选。”

  “就是高育良。”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沙瑞金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甚至连坐姿都没有调整。

  可田国富能感觉到,这位新书记周围的气场,瞬间冷了下来。

  那是一种被侵犯了领地之后,猛兽才会有的反应。

  “当时,省里很多人都觉得,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高育良的‘汉大帮’,更是提前开了庆功香槟。”

  “所以,您的到来,对他,对他们来说,不是欢迎,是截胡。”

  “您抢了他的位置。”

  田国富说完,便不再言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沙瑞金。

  他知道,这番话的分量有多重。

  它将彻底颠覆沙瑞金对高育良的所有认知。

  之前,高育良只是一个保守的、难缠的、注重程序的下属。

  而现在。

  他是一个潜在的、隐藏的、对自己怀有最深怨恨的敌人。

  沙瑞金沉默着。

  他想起了会议上,高育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想起了他慢条斯理的语调,和那句字字诛心的“我们是党的干部,不是草莽英雄”。

  原来,那不是稳健。

  那是来自一个失败者的,最后的体面与不甘。

  原来,那不是在和李达康辩论。

  那是在指桑骂槐,是在向他这个新来的省委书记,宣示自己的**主张,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

  “有点意思。”

  许久,沙瑞金才吐出这三个字。

  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

  只是这笑容,比寒风还要凉。

  “所以,他今天在会上的表现,不是为了工作,是为了给我上课?”

  “是。”

  田国富肯定地回答。

  “他要告诉您,他高育良虽然没坐上那个位置,但汉东依然有他的规矩。”

  “他不会像李达康那样,急吼吼地跑过来,对您摇尾巴。”

  “他有他的风骨。”

  田国富说到“风骨”两个字时,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

  “那点子酸腐文人的所谓风骨,就是他最厉害的武器。”

  “他不会跟你拍桌子,不会跟你吵架。”

  “他只会用程序,用规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你架空。”

  “让你有力使不出,有火发不出。”

  “李达康是一头看得见的狼,你知道他饿,知道他想吃肉,你可以防着他,甚至可以给他一块肉,让他去咬别人。”

  田国富的比喻,粗俗却精准。

  “高育良不一样。”

  “他是一条藏在水草里的毒蛇。”

  “他不会主动攻击你,他只会静静地等着,等你露出破绽,等你疲惫不堪。”

  “然后,给你致命一击。”

  沙瑞金站起身,重新走到窗边。

  整个大院,安静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现在终于懂了。

  为什么初到汉东,感觉处处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和谐。

  那不是和谐。

  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不是来当一个裱糊匠,修补一下汉东这间屋子。

  他是来拆房子的。

  而高育良,就是那个誓死要捍卫这间旧房子的主人。

  “看来,我这个不速之客,让很多人不高兴了。”

  沙瑞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田国富走到他身后。

  “沙书记,您要做好准备。”

  “这场仗,不好打。”

  “高育良经营汉东几十年,根深叶茂。”

  “您想在汉东推行您的意志,第一个要搬开的,就是他这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