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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发出“咕噜”声。

  夜色已深,白日里车水马龙的京城,此刻显得空旷寂寥。

  王德安排的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把式,一路无话,只稳稳地驾着车。

  李梵娘靠在车厢内壁,闭着眼,右手无意识地紧握着杜仁绍塞给她的那个钱袋。

  钱袋很沉,棱角分明的银锭硌着掌心,带着男人残留的汗味、尘土味混合的气息。

  这气息让她心烦意乱。

  杜仁绍……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

  那场高烧,几乎夺走春儿性命、让她从此失语……

  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里,只有牛氏的哭骂和杜兰香的幸灾乐祸,以及……杜仁绍当时似乎并不在家?

  但春儿对他的恐惧如此强烈。

  他到底做了什么?

  或者,他没能阻止什么?

  还有今夜,又给了自己钱,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一句“春儿不能受苦”。

  这算什么?

  迟来的补偿?

  李梵娘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她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了沉闷,也让她纷乱的思绪冷静了一些。

  外面是陌生的京城夜景,前面是皇帝赐予的宅邸,同样陌生,同样充满了未知。

  回村?

  带着这一车的黄金和御赐之物,深更半夜赶路?

  不仅颠簸劳顿,还有可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春儿还在乔家村,她需要尽快安顿好,把女儿接来。

  “吁——”

  马车在一座宅院门前稳稳停下。

  车夫的声音带着恭敬:“夫人,到了。”

  李梵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整理一下衣衫,掀帘下车。

  眼前的宅子,黑漆的大门紧闭,门前两尊不大的石狮子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憨态。

  门楣上光秃秃的,没有匾额。

  围墙很高,将里面的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皇帝赐下的“三进宅邸?”

  虽然不算顶顶豪奢,但在这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已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了。

  王德安排的另一辆骡车也到了,上面堆着几个沉甸甸的箱笼和金匾,都用厚厚的油布盖着。

  几个内侍默不作声地开始卸车,麻利地将东西搬进大门。

  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的男人早已候在门前,见到李梵娘下车,立刻小跑着迎上来,脸上满是恭敬。

  “小人张贵,叩见夫人!奉王公公之命,打理这处宅子。”

  他有些犹豫的说,“宅子已大致清扫过,只是仓促之间,被褥器具尚未齐备,委屈夫人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位新主子。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救了陛下、得了天大恩赏的神医?

  怎么看着…如此寒酸?

  “有劳张管事。”李梵**声音沙哑,“先进去吧。”

  “是是是!夫人请!”张贵连忙侧身引路。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门房,再往里,便是一进院子的影壁。

  绕过影壁,是一个方正的天井院落。

  青石板铺地,角落里种着两棵光秃秃的树。

  东西两侧是游廊,通向后面的院落。

  正对是五间上房,门窗紧闭,黑漆漆的。

  内侍们将箱笼抬到上房正厅门口便停下了,对着李梵娘行了一礼,又对着张贵点点头,便迅速退了出去。

  偌大的宅子,瞬间只剩下李梵娘和张贵两人。

  夜风吹过空旷的院落,发出呜呜的回响,添了几分凄清。

  “夫人。”张贵搓着手,有些局促。

  “正厅和东厢房已打扫干净,只是…这被褥…小人这就去想法子…”

  “不必了。”李梵娘打断他,目光扫过寂静得有些渗人的院子,“有热水吗?”

  “有有有!灶上一直温着呢!小人这就去给夫人打来!”

  张贵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小跑着去了。

  李梵娘推开正厅的门。

  厅堂很大,空空荡荡,只有几张蒙着灰尘的桌椅,靠墙摆着几个刚搬进来的箱笼。

  她走到一个箱笼前,掀开油布。

  里面是码放整齐、黄澄澄的金锭。

  另一个箱笼里,是那块用锦缎包裹着的“妙手仁心”金匾。

  张贵很快提着一大桶热水和一个簇新的木盆进来,又殷勤地找来了干净的布巾和一块粗糙的胰子。

  “夫人,您先将就擦洗。小人这就去收拾东厢房,铺上干净的草席,再寻条厚点的褥子来…”

  “有劳。”

  李梵娘点点头。她现在只想洗去这一身的污秽,更想洗去心头的疲惫与纷乱。

  张贵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厅堂里只剩下李梵娘一人。

  她走到木盆边,解开沾满血污和泥尘的外衫。

  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她用布巾蘸着温热的水,一点一点擦拭着手臂、脖颈、脸颊。

  水很快变得污黑。

  水声在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擦洗完毕,换上包袱里唯一一件干净的旧里衣,寒意才稍稍驱散。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清冷的月光和夜风一起涌进来。

  窗外是陌生的京城屋檐,层层叠叠。

  杜仁绍的脸,还有那句“春儿不能受苦”,再次在脑海里浮现。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塞过来的钱袋还放在桌上。

  李梵娘走过去拿在手里,很沉,里面除了银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她解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

  “哗啦——”

  几锭大小不一的银子滚落出来,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枚小小的物件滚到了桌角。

  李梵娘将它拾起。

  触手微凉,是玉。

  一枚小小的、雕工粗糙的玉蝉。

  玉质不算上乘,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显然是匆忙间打磨出来的。

  蝉的形态却雕得很灵动,薄薄的翅膀,圆鼓鼓的眼睛。

  这是……?

  李梵娘在原主的记忆里翻了翻。

  那是很久以前,春儿刚出生不久,还在襁褓中。

  杜仁绍难得在家,笨拙地抱着孩子。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边角料的青玉,用随身的**,就着火光,一点点笨拙地磨刻着,说是要给孩子磨个压惊辟邪的小玩意儿……

  后来,被牛氏看见了,骂他糟蹋东西,不务正业,那未完成的玉蝉似乎也被抢走丢掉了……

  这枚玉蝉……是他后来又找回来,重新打磨的?

  还是……新刻的?

  李梵娘捏着这枚小小的玉蝉,指尖传来微凉。

  粗糙的雕工,笨拙的用心。

  是为了春儿?

  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酸涩、茫然、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

  他是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用这小玩意儿,来填补那道深不见底的伤痕?

  她攥紧了玉蝉,硌得掌心生疼。

  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面仿佛蛰伏着无数双眼睛。

  七皇子李珩,九皇子李睿,还有杜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