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大蚁冢荒地,是总有些许阴郁感的晴日,或许是因为流浪至此的云朵太密,或许是因为思绪模糊的人太多,风荡开灿金沙海,映出那片片涟漪的不同眼眸中,有谁忽然露出不知是怜悯还是慈爱的笑。

  “迷惘痛苦的噩梦,温柔美好的记忆……对于漫长的生命而言,都会有这样殊途同归的境遇。”白色短发的女孩坐在高高的峰顶,注视着渐渐恢复安宁的荒地生态。

  “而我们又常常拘于时间给予的固定认知,去下意识将它们用价值衡量,所以总会有因为压倒、侵占或是更多的否定带来的痛苦。”

  “可也正因为会痛苦,才证明我与你终究不是欲望或本能的囚徒。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总是贬低你、嘲弄你,但其实现在看来,你才是你那群血亲里最接近目标的。”

  “‘人’到底是什么呢,那被他们叫做‘爱’的情感又是什么,经历这么多的你,终于抵达终点的你,想必已经有答案了吧?”

  “祝福你,耶梦加得。”奈落基伽特将手中最后的一缕细沙也放入风中:

  “接下来只要无所畏惧地往前走就好,不管你选择什么都不会再有谁够资格多嘴,因为啊,同为这相似立场的我看得清楚:哪怕是那么愚蠢的你、那么软弱的你、那么精分的你……”

  “也毫无疑问,是个不逊色于任何人类的好女孩儿。”

  楚子航松开了手指,任由掌心的温度轻轻离去,他本该失落,但真正停下脚步后,盈满心间的却是被无数回忆填补的满足。

  他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牵着女孩的手,从苏合市的老旧时光一路走到这京都背面的异世界荒漠,所幸脚下都是暖色,他也就不该再用寒冷的遗憾来堆砌心情。

  最后的旅途,终究是到站了,就和在京都地下的尼伯龙根那时一样,终点是伟岸的大地与山之王。

  此处这面积惊人的沙洞大概是被刻意选中的,甚至能从曲折的流沙缝隙中透进几束光,温柔无声地洒在沉眠的巨龙身上,女孩轻快几步,巨龙也似有所感地轻轻垂下头颅。

  巨龙巍峨如山岳,女孩柔美如天使,他们沉默相拥,就如千年万年以来那般互相依偎。

  无人打扰,楚子航就这么看着眼前奇幻而瑰丽的画卷,宛如置身极尽宏大的古老史诗,但他不想赞叹,只是单纯为其中流淌的某种情感迷醉。

  他似乎又靠近了耶梦加得一点,他想,大概正因为隐藏在那威严君主身份下的,是一个如此孤独而脆弱的灵魂,所以龙王耶梦加得才会不知不觉迷失在自己制造的幻影中,她创造了“夏弥”,却也早就是夏弥。

  “如果我能早一点察觉,如果我不只是单方面笨拙地接受那些时间,如果我也能和她的哥哥一样,回应她,拥抱她……”

  懦弱该适可为止,楚子航。

  良久,女孩转过头看着他,笑得很妩媚。

  “我该谢谢你么,楚子航?”

  她仍靠在芬里厄的巨大头颅上,但无暇的少女姿态已经被龙角与龙鳞点缀,柔顺的长发再度生长,张开并遍及全身的妖异细鳞宛如华美长裙,那对暗金色的龙瞳亮得赫然生威,使她的气质与之前截然相反。

  龙王耶梦加得的某种真身,少女与怪物并存的神话姿态,就这么展现在楚子航面前。

  “每次难以同步的苏醒总是伴随着离别与劫难,所以王座的双生子从紧紧依偎的噩梦中走出后,就很难在现世第二次相拥……唯有下一次死亡允许这份悲愿。”

  “倒不如说是我该谢谢你。”楚子航看向那威严的君主,心中没有任何畏惧,更没有总是伴随他的迷茫。

  一阵沉默。他们注视着彼此,就像在尼伯龙根之心厮杀到死时那样,但和那次默契的倔强或执拗不同,某种可以称作坦然或释怀的情绪成为了纽带,并最终化作若有若无的笑意将沉默消融。

  “那你该为此感到荣幸……我该承认,在漫长的时光中奔流入海前,确实被小小的礁石绊住了,还绊得很紧。”耶梦加得轻声说道:“真不可思议。”

  “嗯。”楚子航轻声回答。

  当然该荣幸,但或许与高贵的身份或头衔无关,他荣幸的是自己被喜欢上的女孩儿喜欢,拥有一段本不该由他这种人拥有的美好如梦的回忆。

  “又在妄自菲薄,好歹是……曾被伟大的耶梦加得注视着的男人,你该骄傲地挺起胸膛才对。”耶梦加得垂下眸子:

  “这样,以后再回应某个真正能属于你的女孩时,才不会被自己没来由的懦弱耽误。”

  “……”

  楚子航再度默契地,没去追那对不再注视自己的眼睛,但恍惚间还是想问:

  “你会在这里待很久么?”

  耶梦加得的眸子微微颤抖,又很快恢复平静。

  “很久很久,或许是久违地做一个猜不到内容的梦,或许是再想想龙王该想的那些宏伟愿景,就像我和哥哥一直以来那样。”她半眯着眼笑,美得惊心动魄:

  “毕竟我们,终归是龙类。”

  “真好。”楚子航点点头:“不像我,有时候感觉抓不到支撑的那点念想后,就会迷失。”

  “竟然这么说,你是在自夸么?”耶梦加得微微撇嘴:“就算我想安慰你的脆弱,告诫你作为渺小的存在至少该好好珍惜自己……”

  “可这么些年看下来,你已经因为那点念想变得执拗与强大了不是么?”

  “尽管在完成它之前,你似乎已经快要被拖入深渊。”

  楚子航无法辩驳,他也不清楚自己会在哪次“爆血”中彻底迷失,所以既然无法控制死去后会给大家带来的麻烦,不如不牵扯太多活着的情感。

  至于眼前的女孩,大概是知道幻梦不可及,所以反而能坦率一些面对。

  “受不了你……过来。”君王朝他招手。

  楚子航眨眨眼,似乎看到些夏弥对他“怒其不争”或“过于木头、过于理科生”般的不满,他一如既往地老实向前,来到巨龙身躯组成的山岳下。

  耶梦加得面色如常地往高处爬了几步,这样正好能处在既能俯视楚子航、又能触及到他的位置。楚子航无奈,只能接受对方刻意营造出的“觐见”感。

  “本来这事也不该由我,你都与路明非带领的杂食团队为伍了,怎么也该争取下合理权益吧?”耶梦加得真的在埋怨他,同时把一根手指轻轻放在他的额头。

  “不过也不奇怪,按照诺顿的个性,不想着给你使绊子就不错了,除非是卖路明非面子,不然怎么可能花精力帮你?”

  哪只是使绊子,楚子航想,你不也在现场,你那别扭的兄长差点直接打死我。

  “不要抗拒,我没有其他想法。”耶梦加得提醒着,用指尖划破了楚子航的额头。

  这点疼痛对楚子航来说不算什么,但随后在古老的龙文吟诵中,不断有陌生的血液进入伤口、奇迹般与原生血液交融的同时,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清明感触,还是让他浑身一震。

  “随手的送别礼物罢了,”一会儿后,耶梦加得轻轻**着那额头快速愈合形成的疤痕,也不看着面前的人:“就当是补偿你的,免得因为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龙类事件,导致更加无法接受与他人的纽带。”

  “拜谢吧,可怜的家伙,”龙王恢复了端坐的高贵姿态:“我姑且把未来还给了你。”

  “……别再辜负。”

  楚子航慢慢咬紧牙齿,他不想回答,更不想进行什么“拜谢”,即使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他也无法接受这种高高在上的……

  “不止这个,可能你不知道,在卡塞尔学院期间再度与你接触时,”耶梦加得的声音又传来,显得更加清冷:

  “我就已经将‘茧’放在你的体内。”

  楚子航只惊讶了一瞬,随即便理解过来,对始终关注着他的狡猾龙王来说,这种保险措施挺合理的,反正他自己早就是随时会被龙血控制身体的状态,如果耶梦加得想利用他做什么轻而易举。

  但是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别担心,刚刚已经……取回来了,以吾血为誓。”

  “!”

  “既然已经承认,那么龙王耶梦加得在这方面保有最基本的自尊,也不奇怪吧?”耶梦加得缓缓解释。

  楚子航不断呼**,直到越来越平稳,重新抬起的脸也沉静如前。

  他终于微微俯身:

  “谢谢。”

  “嗯。”

  随后,那枚银色的钥匙也被他放在手中,递过去。

  耶梦加得更加暗沉的龙瞳不受控制地注视钥匙的轨迹,直到带鳞的手指传来切实的触感,短暂的恍惚,她终于也好好收下。

  人与龙最后一次注视彼此。

  这下,他们之间,终于所有联系都已不存在。

  往后时光荏苒,除了注定会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淡去的记忆,将再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曾经互相映着彼此的眼眸。

  “走了。”

  楚子航说着,忽然有些呆呆地,挥了挥手。成年以后,他应该没有做过也很不习惯于做这个姿势,但就是这么做了。

  “拜拜咯。”

  女孩也挥着手。她最后的笑容,哪怕遮掩在层层的龙类特征与君主威严后,也美好到足以比拟他们在悠然岁月中的初见。

  归路漫长,楚子航就和来时那样,一步一步消失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岩洞深处,只是这次,再无法牵起谁的手。

  “哥哥,为什么反而是我这么怯懦呢?”女孩靠在巨龙头前,听着已经听不见的脚步声,望着似乎永远透不到天穹的岩层。

  “能不惜一切地计划将整个世界纳入手中,却不敢再注视一个男孩儿的眼睛。”

  巨龙无言,只是厚重的鼻息越来越轻柔,仿佛在安慰忽然间患得患失的至亲。

  “感觉如果睡一会儿的话,梦里可能会出现很多不该再出现的幻影呢……”耶梦加得慢慢起身,轻盈地从龙首跃下:“我去散散心,过会儿再回来陪你。”

  大地不该存在尽头,更何况是在能够驾驭它的龙王眼中,她走向巨龙身后的方向,想要再多了解些这片荒地的构成。

  “这样,也好。”默默隐在附近的路明非始终无言,只有几片薄云下的青铜与火之王轻声叹息。

  就连路明非也不知道角龙巢穴之后的荒地有多深有多远,因为对猎人来说探索那里毫无意义,楚子航大概也会走很久,才能从那迷宫般的深邃中走出。

  因为出口越近,楚子航便会离女孩越远。

  没想到经过他的干涉,几经周折,拥有更多时间理解彼此的这一对,最后得到的却是正式的、越来越远的告别。

  “想不透啊想不透啊,怎么这么麻烦啊……”路明非坐下来,盯着永远不会变化的岩层发呆。

  枯燥,无趣,千篇一律,就像他偶然间发现并想要帮助的那份扭曲关系,永远不会变——

  “我看戏也看疯了么?”路明非冲着面前的岩壁嘀咕,不然怎么会突然幻视?

  闹鬼,他盯着岩壁,却看见了幼年版的楚子航和夏弥,不知道是哪个老掉牙的时间节点,女孩狗皮膏药般缠着男孩问东问西,只换来时而冷漠时而无奈的表情。

  楚子航也怔住了,他停下脚步,旁边是很多年以前的画面。大概是初中,他自以为熟识了那个热情到没边的女孩,出于礼貌想送人回家,对方却红透了脸说他流氓。

  奇怪,他就算会忍不住想些什么,也不至于这么……楚子航黯然地低下头,为自己的软弱消沉。

  幻觉一旦开始,就仿佛永远停不下来,和不断延伸的地下通路一起,每时每刻都填补着楚子航的视线,他就算想要逃避或忽视,也还是看到了许多。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淡漠少言的男孩,活泼俏皮的女孩,越来越频繁的注视,越来越靠近的距离,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肆意地在那段时光中刻下了无数痕迹,只是稍微回首,便会被这些过于刺眼的画面潮水般淹没。

  只是楚子航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画面中最清楚的永远是他的脸。

  但不管怎么样,他和耶梦加得都决定好了:不再回首。

  所以他只能向前,一直向前,在被软弱压倒前逃离这越发迷离梦幻的迷宫。

  “这是……心象?”老唐双眼看得透彻。

  恐怕耶梦加得自己也没意识到,权柄的力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动,大地为她所用,见她所见,想她所想,整个深处的地下岩层竟化作了龙王掌中的迷宫。

  可耶梦加得感受到的只有刺痛,明明是那么短暂的时光,明明是在她漫长生命中砂砾般渺小的刻印,每走一步,居然就从记忆深处不断涌出来,将她淹没,将她压倒,使她窒息般喘不过气。

  这就是所谓离别的痛楚?她后悔选择清醒地漫步,越察觉远离,竟越发痛苦,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沉眠逃避。

  不,她不能屈服,身为龙王难道还要不如一个人类,只要不再回头,只要继续往前,总会结束的。

  她低着头,就那么恍惚地看着地面迈步,同时也看着被她强行夺走一半人生的那个男孩。

  稚嫩的楚子航,仕兰中学的楚子航,卡塞尔的楚子航,大蚁冢荒地的楚子航……那些曾被诺顿抹去的记忆回来时竟更加清晰,刚刚完成的旅途也从温热变得越来越滚烫。

  但她绝对,不会回首。

  等到所有的记忆都迎来终点,她就一定可以看见之后的……看见没有那个男孩的……

  可她怯懦地停住了,忍不住想要贪恋最后一秒,然后她闭上眼,看见了记忆的尽头。

  居然……还是一个男孩。

  那男孩沉默寡言、礼貌疏远,通过看书来了解世界的一切,那时候他还没有标志着权与力的黄金瞳,眼瞳墨如点漆,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让你不由得想要盯着他的眼睛看,那是孤独地映着整个世界的镜子。

  耶梦加得慢慢睁开眼,晶莹的泪珠无声滑落,但她察觉不到,因为记忆已化作实体站在她面前。

  楚子航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着女孩的脸颊,任更多泪珠浸润他的手指。

  他没有回头,女孩也没有,那么一切都清楚明了。

  “钥匙还我。”他终于强硬地索取。

  “这是……我的钥匙。”女孩倔强地扬起泪水奔涌的小脸。

  但即使这么犟着嘴,她还是将那把银色的钥匙放在了楚子航掌心。

  “回你哥哥那儿休息吧,休息好了,又有空的话,可以来老房子吃个饭。”

  “谁要吃你的饭!私闯民宅吗你!”

  楚子航笑得收敛,没再回话,将钥匙好好保存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那轻快的脚步都在耶梦加得眼里,恨得她牙痒痒,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暗暗地骂一句:

  “**!”

  不多时,高处的风又来得张扬,展开漆黑双翼的奈落基伽特舒适地呼**,看这风一点点将仅剩的阴云吹散。

  她纵身一跃,翱翔在终于完全放晴的大蚁冢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