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秘狱,是神京城最深、最暗的一道伤疤。

  这里没有一丝光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血腥与腐烂草料混合的、令人作呕的霉味,潮湿的冷气仿佛能顺着人的毛孔,钻进骨髓里去。

  总管太监戴权,就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

  他身形枯瘦,脸上带着一丝和善的微笑,仿佛不是在审讯一名死囚,而是在与邻家的晚辈拉家常。

  可他放在桌案上的那枚锈迹斑斑、形状略显怪异的马蹄钉,却像一只睁开的、充满了恶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刑架上那个早已不**形的血人。

  “咱家查过,这种专为劣等驽马修正跛足的钉子,整个京城,只有宁国府的马厩还在用。”

  戴权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落在了张牧那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之上。

  轰!

  三天三夜,酷刑加身,滴水未进。

  张牧凭着一股非人的意志,硬生生扛了下来。

  他将自己伪装成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可这枚小小的马蹄钉,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将他苦心孤诣筑起的所有心理防线,在这一瞬间,砸得土崩瓦解!

  他那双早已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猛地睁开,所有的伪装与麻木,在看到那枚熟悉的铁钉时,尽数崩塌,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就是这一丝变化。

  如同一滴落入死水的墨,瞬间被戴权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笑了。

  他没有逼问,反而将那枚马蹄钉,用两根兰花指拈起,慢条斯理地在眼前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品。

  “唉,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戴权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怜悯与惋惜,每一个字,都像一条湿滑的毒蛇,钻进张牧的耳朵里,啃噬着他最后一丝忠诚。

  “宁国府那位小公爷,咱家也略有耳闻。年纪轻轻,杀伐果断,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说废就废,是个天生的枭雄人物。”

  “可枭雄啊,最是无情。”

  他将马蹄钉轻轻放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却像一声丧钟,敲在张牧的心上。

  “像你这样的棋子,用完了,便随手丢了。你以为你在这里受尽酷刑,守口如瓶,他会记你的好?他此刻,怕是早已在府里搂着美妾,喝着美酒,盘算着该如何将你这唯一的破绽,彻底抹去,让你死得无声无息,不留半点痕迹。”

  诛心之言,字字见血。

  张牧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粗重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渐渐沉沦。

  戴权的话,像魔鬼的低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放弃吧,孩子。”

  “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咱家做主,保你一条性命,甚至……许你一份富贵。你又何必,为一个早已将你抛弃的主子,白白送死呢?”

  精神,在这一刻,彻底恍惚了。

  张牧的眼前,不再是这阴森的秘狱,不再是戴权那张笑里藏刀的脸。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的边关战场,回到了那个尸山血海的死人堆里。

  他的一条腿被敌人的战马踩断,浑身是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夜色,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那时,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那片绝望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出来。

  “想死,还早了点。”

  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脸,可那双眼睛,却像两颗寒星,亮得惊人。

  “记住,你欠我一条命。从今往后,你叫老瘸。”

  “若有朝一日,你我之间的联系,被一枚无法辩驳的证物揭开……”

  那道冰冷而决绝的声音,如同一道闪电,轰然劈开了张牧脑中所有的黑暗与混沌!

  “不必否认。”

  “只需反咬!”

  光!

  那道早已预设好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指令,成了张牧在这片精神黑洞中,抓住的唯一一道光!

  他那即将被彻底摧毁的意志,在这一瞬间,重新凝聚!

  戴权看着眼前这个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的死士,嘴角的笑意愈发温和。

  他知道,火候到了。

  这条嘴硬的鱼,马上就要开口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抛出最后一个诱饵,彻底收网之时。

  “呵呵……”

  一声嘶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的低笑,从那个血人的喉咙里,缓缓地,挤了出来。

  戴权的笑容,凝固了。

  张牧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那张早已被血污覆盖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绝望与涣散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看穿了一切的平静。

  他看着戴权,就像在看一个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

  “你说的没错。”

  张牧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这枚马蹄钉,的确来自宁国府。”

  戴权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然而,张牧的下一句话,却像一记无形的重锤,将他所有的得意与算计,都砸得粉碎!

  “但我,并非为贾琅办事。”

  “我乃是奉了另一位主子之命,潜入宁国府马厩,偷出此物。”

  “目的,就是为了栽赃陷害贾琅!”

  这番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轰然劈在了戴权的头顶!

  他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他手中那枚最致命、最无可辩驳的铁证,在这一刻,竟变成了一块滚烫的、足以将他自己都烧伤的烫手山芋!

  整个审讯的逻辑基础,被瞬间颠覆!

  戴权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他盯着张牧许久,那双总是带着和善微笑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没有追问那个所谓的“另一位主子”是谁。

  他只是伸出那只枯瘦的手,将那枚伪造的东宫玉佩,也缓缓地,推到了张牧的面前。

  他用一种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的语调,缓缓问道:

  “栽赃贾琅需要马蹄钉,那么栽赃太子,你家主子又是让你去偷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