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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屋里早已乱作一团,乌烟瘴气。

  老夫人歪在榻上,一手抚着胸口,一手**太阳穴,哼哼唧唧地嚷着头疼胸疼,非要请那个与她沾亲带故的翟大夫来看不可。

  梅氏垂手立在一旁,看似低眉顺眼,今日却破天荒地像个木头桩子,既不递水,也不劝慰,只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姜绾心则将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埋在姜珩的手臂上,哭得肩头轻颤,好不可怜。

  而姜珩的脸色却有些古怪。

  他身子微僵,眸光闪烁不定,似有挣扎,却终究没有推开紧紧拥住他手臂的姜绾心。

  苏氏一脚踏进来,正瞧见这副不成体统的景象,当即沉下脸,声音冷冽如冰:

  “今日经你父亲当众说清,事情已然分明。你们两个既是亲兄妹,血脉相连,便该顾着些男女大防,恪守礼数,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话未说完,一旁的老夫人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身子,尖声斥道:“自己眼睛肮脏,看什么都觉着龌龊!哪有做亲**,这般往自己亲生儿女身上泼脏水的!”

  苏氏寸步不让,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梅氏,最后落在姜绾心身上:“心儿可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真正的娘亲正杵在眼前呢。我管不了她,还管不了我自己儿子?”

  姜珩也皱紧了眉头,语气带着不耐:“母亲,心儿今日在外已受尽了委屈,丢尽了脸面。不管怎么说,她自小也是在您膝下承欢,叫了您十几年母亲的,您就少说两句,宽厚些吧。”

  苏氏气极反笑:“难道是我逼着你们跑到大门口去吵去闹的?

  还不是你们一个个以为昭儿被陛下申斥,上赶着要到外人面前抖威风,想给我昭儿没脸!

  不成想,最后丢尽颜面、沦为全城笑柄的,正是你们自己!”

  此言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得在场众人脸色骤变。

  姜世安更是面沉如水,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一片难堪的死寂中,云昭却轻轻开口,声音温婉柔和,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兄长,娘亲这般规劝,句句都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啊!”

  她转向姜珩,眼神恳切,“你可知方才回来的路上,娘亲一直都在与我商议,知道你心仪宜芳县主,想过几日趁着郡公府上举办‘赏荷宴’,便亲自出面,帮你把这桩姻缘彻底定下来呢。”

  此言一出,苏氏不由侧眸,惊讶地看向女儿。

  “当真?”姜珩顿时忘了方才的不快,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急切地看向苏氏。

  姜世安阴沉的脸色也瞬间缓和了许多,捋须颔首:

  “珩儿,你看看!你母亲如今身子骨见好,回到家中第一桩事,便是操心你的终身大事。还不快向你母亲赔个不是!”

  姜珩立刻整了整衣袍,上前一步,朝着苏氏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母亲恕罪!是孩儿糊涂,此前被那些刁奴蒙蔽,竟不知母亲竟被那起子黑心肝的贼人调换,受了天大的委屈!

  孩儿心中其实无一日不惦念母亲,只恨自己愚钝,未能早日识破奸计,护母亲周全。万望母亲宽宏大量,原谅儿子这一回!”

  他越是说得情真意切,苏氏心底那股寒意便越是刺骨,她强忍着翻涌的情绪,才没当场冷下脸来。

  云昭悄悄在袖下捏了捏母亲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继续对姜世安和老夫人道:“父亲,祖母。母亲方才那样说兄长和心儿妹妹,实则是一片苦心,全然是为了兄长的婚事考量。

  不然,届时到了丹阳郡公府的赏荷宴上,宾客云集,若心儿妹妹还像此刻这般与兄长举止亲昵,不加避忌,落在县主眼中,怕是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嫌隙!”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连向来处处挑刺的老夫人,也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昭丫头这话说得在理。心儿啊,待那日到了郡公府上,你可要知晓分寸,谨言慎行,断不可再像在家中这般随意了。”

  姜绾心委委屈屈地绞着帕子,低声道:“祖母,心儿明白了。”

  她抬起泪眼,满是孺慕地望向姜珩,“心儿也一心盼着兄长好,若能得一门显赫姻亲,兄长前程似锦,心儿……心儿也替兄长高兴的。”

  老夫人满意地嗯了一声:“正是这个话!若能得丹阳郡公这般位高权重的岳丈提携,珩儿未来的仕途,必定畅通无阻,平步青云!”

  姜世安也肃然叮嘱道:“珩儿,此次赏荷宴关系重大,你须得处处留心,一言一行都要大方得体,务必要给县主留下个好印象。

  须知刑部侍郎陶远之那边,也一直盯着这门亲事,妄图与他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争抢,你切莫掉以轻心,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云昭冷眼看着这一大家子人精打细算、趋炎附势的嘴脸,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唇角。

  促成这门婚事?岂非是眼睁睁看着那位宜芳县主,步上母亲当年的后尘,跳入姜家这滩污泥深陷的火坑?

  这婚事,不仅不能成,还要让它毁得人尽皆知,彻彻底底地,将姜珩那点虚伪的骄傲,踩进泥泞里!

  见姜家众人个个面露向往之色,苏氏这时轻轻整理了下衣袖,柔声道:“夫君,为了珩儿的前程着想,梅姨**纳妾礼还需尽早办起来才是。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定在明日吧!”

  “明日?”

  “这、这也太仓促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尤其姜珩和姜绾心兄妹俩反应最为激烈!

  姜绾心当即红了眼眶,望向木然站在老夫人身侧的梅柔卿:

  “母亲,再过一会儿天都要黑了,街上那些像样的铺子早就关了门。明日就要办礼,这……这未免太过匆忙了。”

  姜珩也急忙劝阻:“母亲,赏荷宴就在几日之后,此事要不要还是等宴席过后再……”

  “不能等!”云昭斩钉截铁地打断。

  姜绾心咬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阿姊,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就算你想替母亲抱不平,也该考虑考虑兄长的前程啊!”

  姜珩眸中阴霾骤起,虽未开口,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冰冷的眼神,已将对云昭的恼恨表露无遗。

  云昭却不急不恼,轻轻叹了口气:“想必这满堂之中,唯有父亲最能明白昭儿的苦心。”

  她抬眸望向姜世安,一字一句,抽丝剥茧般剖析道,“今日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爹爹与阿娘是如何分说的,想必不到明日,就会传得街知巷闻。

  宜芳县主一向对兄长青眼有加,咱们府上这般动静,岂能瞒得过郡公府的耳目?”

  说到此处,她幽幽一叹,眉间凝着恰到好处的忧色。

  姜世安眸色深沉地凝视着云昭,良久方道:“昭儿思虑得周全。此事……确实宜早不宜迟。”

  他环视众人,语气渐沉,“对内,此事既是对你们母亲有个交代,也能让梅氏得个正经名分。对外……”

  苏氏立即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温顺地接过话头:“对外,此事只要办得名正言顺,说起来也不算什么。”

  她抬眼望向姜世安,目光中满**恰到好处的倾慕,“夫君身为堂堂礼部尚书,二品大员,这些年与我相濡以沫,从未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牵扯。

  时至今日,也不过只纳这一个妾室,已然给足了我这个正妻体面。”

  她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彰显了自己的大度,又抬举了姜世安的地位。

  站在不远处的梅柔卿,袖中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芒。

  而上首的姜世安,却被苏氏这番话深深触动。

  他目光柔和地望向苏氏,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温情:“夫人深明大义,处处为为夫、为这个家着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云昭将姜世安这副深受感动的模样尽收眼底,心底一片冷嘲。

  她温声道:“我记得,母亲的嫁妆箱笼里,似乎收着几套做工精致的裙袍,从未上过身,色泽也喜庆,拿来给梅姨娘明日穿戴,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苏氏蹙着眉,故作不悦地嗔了她一眼:“你这孩子……”

  姜世安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精光,随即露出欣慰之色。

  他看着苏氏道:“昭儿说得在理。夫人,如今你身子已然大好,府中中馈之事,理应交由你这个当家主母执掌。”

  他转而对姜绾心吩咐道,“心儿,去你房里,将此前你二婶交予你的那些账册、对牌、库房钥匙,一并取来,交还给你母亲。”

  苏氏一脸感动:“妾身多谢夫君信任。”

  她目光复杂看向姜绾心,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宽容与期许:“罢了,终究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夫君放心,接下来妾身定会尽心竭力,好好教导心儿掌家管账的事。

  若……接下来,真能有幸得东宫垂青,总也不辜负夫君今日的一番苦心与期许。”

  姜绾心原本因交还管家权而有些怏怏不乐,听到这顿时欢快起来:“心儿多谢母亲!定会跟着母亲好生学习!”

  云昭站在一旁,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猛地一沉。

  姜世安如此痛快地同意交出掌家权,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方才母亲那几句“体贴”之言。他究竟在盘算什么?

  苏氏见目的已达,便柔声道:“夫君,那妾身这就下去张罗明日之事了。”

  言罢,她携着云昭,姿态优雅地转身离去,留下一室心思各异的众人。

  身后,老夫人嘀咕了句:“这苏氏,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姜珩却道:“祖母,孙儿倒觉得,如今的母亲,知情识趣,比过去那清冷模样,讨喜多了。”

  这话听得已走到门边的苏氏心底发寒——她这儿子,如今竟被姜家教养得全无心肝!

  *

  书房内,烛影摇动。

  姜世安屏退左右,独自搂着默默垂泪的梅柔卿坐在自己腿上,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背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卿儿,莫要伤心了。今日之事,实乃权宜之计。你放心,在我心里,无人能及你分毫。这掌家权暂且交给苏氏,也不过是安她的心,免得她与昭儿再闹出什么事端,坏了心儿的前程。”

  梅柔卿依偎在他怀里,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似感动不已,声音哽咽:“夫君待妾身的心意,妾身岂会不知?只要是为了老爷,为了孩子们好,妾身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妾身瞧着,昭姐儿……怕是心思太独,不好拿捏呀!”

  姜世安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

  梅柔卿假意为他整理衣襟,柔声细语,却字字诛心:“老爷,妾身说句不当说的。一个女子,任凭她再有本事,心气再高,终究是要嫁人的。

  一旦所嫁非人,落入那虎狼窝里,任她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釜底游鱼,有的是苦头等着她吃。

  到那时,她自然就知道,唯有娘家,才是她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