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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王妃低泣出声,身形摇摇欲坠:“殿下……”

  太子顺势扶住她欲跪的身形,声线温润如春水:“安王妃不必多礼,郡主吉人天相,或许不日便能痊愈。凡事总要往好处想。”

  在他俯身搀扶的刹那,云昭敏锐地捕捉到他唇瓣几不可察地嚅动,在安王妃耳畔留下了一句极轻的低语。

  安王妃眼中霎时泪光盈动,嘴唇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一番姿态落在众人眼中,满室公卿贵妇,彼此悄然交换着眼色,尽是心照不宣的惊疑——

  太子此举,实在出乎意料。

  长公主端坐上首,面沉似水,指间茶盏轻轻一顿,盏中清茗漾开细微涟漪。

  柔妃唇边虽噙着浅笑,可那笑意凝在唇角,未达眼底,反透出几分凉意。

  就连素来与太子亲厚的孟贵妃,此刻也神色沉凝,眸中情绪如云遮雾绕,晦暗难辨。

  梅柔卿更是死死攥紧袖口,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上好云锦布料掐出洞来。

  好一个太子殿下!

  方才还因那批命箴言对她女儿暗送秋波,转眼便对安王妃许以重诺!

  虽明知心儿若嫁入东宫,免不了要与其他女子分宠,但谁能料到这位太子殿下竟如此心急!

  这还未登基,就急着为自己未来铺路,扩充东宫势力了!

  偏偏太子与姜绾心的婚事尚未订下,此时,众人投向姜绾心的目光已悄然转变——

  先前那些羡慕与嫉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玩味与怜悯,仿佛在观赏一出即将上演的好戏。

  恰在此时,姜绾心发出一声细弱的痛呼,如莺啼初咽,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太医正小心翼翼地为她处理脸侧那道细长伤口。

  姜绾心眼圈泛红,贝齿轻咬着下唇,那强忍泪水却偏又泫然欲泣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太子见状,温声吩咐:“章太医,务必用上最好的药材,仔细着些。”

  姜绾心缓缓抬首,眼波流转间**一缕幽怨,似嗔似哀地睇了太子一眼。

  不远处的宋白玉正由另一位太医清理臂上伤痕,一面从容吩咐身侧丫鬟:“将我那盒雪肌凝玉膏取来,请太医验看后,再给心儿妹妹用一些。”

  太医双手接过那白玉小盒,挑少许膏体置于手背细察,片刻后眼中露出赞叹之色:“此膏乃是以南海珍珠、天山雪莲并百年琥珀髓精心炼制。

  其中尤以琥珀髓最为难得,有化瘀生肌、平复疤痕之奇效,实乃伤科圣药。”

  他一边说,一边为宋白玉臂上敷了薄薄一层。

  宋白玉浅笑莞尔:“家中尚有余存,这盒便赠予妹妹,望妹妹早日康复。”

  姜绾心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眉眼间恹恹之色未褪,只低声道了句:“多谢宋姐姐厚意。”

  云昭正欲收回目光,却见太子已缓步朝自己走来。

  “姜大小姐,”太子姿态谦和,语气温润如玉,目光专注地凝在云昭面上,“孤观这碎瓷片上尚沾有些许残留粉末,不知可否派上用场?”

  云昭拈起一片碎瓷,置于鼻尖轻嗅片刻,方道:“气味浅淡,似是寻常解咒所用的黄符。”

  安王妃急切追问:“你的意思是,这符纸本身并无不妥?”

  云昭神色淡然,不卑不亢:“殿下、王妃娘娘明鉴,民女并非万能。这碎瓷之上残粉甚微,若要立时道出个中玄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安王妃却步步紧逼:“既说是解咒符,那倩波服下为何会那般癫狂?她方才那般模样,究竟是何缘故?”

  显然,有了太子先前那番承诺作倚仗,安王妃的态度已恢复了一贯的强势。

  云昭默然未语。

  安王妃愈发焦躁:“到底能不能治,你倒是给句准话!”

  “王妃此言未免有失偏颇。”姜绾心忽而柔声开口,语带委屈,

  “是王妃不听阿姊先前劝诫,擅自求了旁人的符咒,这才累得我与宋姐姐无辜受伤。如今又非要逼着阿姊立时治好郡主……”

  她说着,眼风若有似无地扫过太子,声调愈发轻柔:“安王妃这般,未免太过仗势欺人了。”

  安王妃勃然变色:“倩波她不是故意的!当时她神智昏乱,连自己做什么都不知晓,怎会是蓄意伤人!”

  她目光扫过姜绾心,语气愈发冷硬,“况且你二人伤势终究不算重,倩波肩头那支羽箭深可见骨,比你们严重何止十倍!”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

  不仅姜绾心垂首低泣,连素来温婉的宋白玉也别开视线,面色微冷。

  安王妃竟上前欲拉扯云昭:“你且过来仔细瞧瞧……”

  云昭后退一步,适时露出那截红肿未消的手腕:“当日是郡主故意装晕、当众诋毁我医术在先,大肆辱骂、对我母亲不敬在后。

  我曾言明,若郡主醒来肯向我母亲叩首致歉,我愿出手一试,解她身上桃花煞。

  然事后探查方知,郡主竟是自愿将青丝赠与施咒之人,且咒术已满七七四十九日。我纵有心相帮,也已无力回天。”

  她目光清凌凌扫过众人,声调渐扬:“今日王妃当众再三相逼,公道如何自在人心。难道我尚书府的人,便活该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践踏?”

  这一番话将当日原委尽数道出,在场勋贵官眷们顿时议论纷纷:

  “桃花咒?莫非就是近日京兆府张贴告示,让持有两种异符者速速上交的那个?想不到南华郡主竟也涉足此等邪术!”

  “郡主平日里性子骄纵也就罢了,竟还主动将发丝赠予他人?当真胆大包天!”

  “说起来,我记得从前南华郡主对秦王殿下最是倾心……”

  此言一出,众人落在太子身上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一个年纪极轻的男子这时忽而轻笑开口:“说起来,今日这般热闹,怎不见王兄到场?”

  此人正是淳王,也是当今圣上年纪最小的儿子。

  太子蹙了蹙眉,并未接话。

  安王妃耳听着众人对女儿议论纷纷,却不改猖狂,挺直脊背厉声道:

  “我听闻姜大小姐得陛下亲赐凤阕令!诸位可知,这凤阕令意味着什么?”

  她环视四周,一字一句道:“上一个得此令的女子,乃我大晋开国皇帝亲封的钦天监正,后更成为开国帝后,与帝王并肩而立!

  此后百年间,获此殊荣者不超过十人,无一不是身负绝学、本领通天之辈,且最终皆位至钦天监最高主官!”

  安王妃死死盯住云昭,语带威胁:“姜云昭!你既得陛下看重,却对医治倩波一再推搪,实在无礼!

  若今日不治好倩波,我便立时入宫面圣,告你一个恃才傲物、见死不救的大不敬之罪!”

  云昭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其身后的太子身上。

  方才太子搀扶安王妃起身时,二人似有短暂耳语——

  现在她知道,太子当时究竟都说了什么。

  否则以安王妃这般急躁短视之人,若无旁人指点,绝想不到以此为由头来拿捏她。

  太子亦正凝视着云昭,眸中深意流转:“姜大小姐既有真才实学,何不放手施为?

  即便手腕不便,亦可口述方略。这两位御医皆是施针国手,想必能辅佐大小姐救治郡主。”

  迎着太子眼中那片晦暗难明的幽深,云昭心底不由泛起冷笑。

  好一个精于算计的储君!

  真当姜绾心已是他囊中之物,南华郡主也可收作棋局一子,至于她这只不肯栖于宫阙的“凤凰”,正好借此良机折断羽翼,彻底碾落尘泥?

  难怪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一心纳姜绾心为太子妃。

  这两人,一个自大狠绝,一个阴险凉薄,还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安王妃既有此意,”云昭神色平静,声如玉石相叩,“云昭愿随王妃一同入宫,面圣陈情。”

  “你——!”

  安王妃万没料到,云昭竟和当日一样寸步不让,这般硬气!她胸口剧烈起伏,震怒之下连指尖都在发颤。

  恰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悠长的唱喏:“陛下有旨——宣姜氏云昭,即刻入宫觐见!”

  但见一名身着绛紫宫袍的太监稳步进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接着扬声道:

  “陛下口谕:南华郡主之事,朕已知晓。安王妃不必过忧,太医院自当倾力诊治郡主。

  至于外界所谓咒术之说,实属无稽之谈,诸位臣工切莫以讹传讹,徒增纷扰。”

  在场众人皆躬身道:“谨遵陛下教诲。”

  “臣妇……叩谢陛下圣恩。”

  安王妃勉强维持着仪态,朝着皇宫方向微微一福,侧眸看向云昭时,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

  这姜云昭一把硬骨头,宁折不弯,着实可恨!

  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召她进宫,想来是听闻了碧云寺的种种风波,免不了一顿申饬。

  可她此时听了并不觉得解气,反而心头惶然。

  若云昭此去被陛下责罚,或是就此被拘在宫中,那倩波的病,又该指望何人?

  安王妃内心如沸水翻腾,一时懊悔不已。

  方才实在不该听了太子的劝解,与云昭这般硬碰硬!如今骑虎难下,女儿的性命反倒悬于一线……

  太子将安王妃的焦虑尽收眼底,转而面向云昭,语气温醇:“姜大小姐,莫忘了孤昔日劝诫。年少才高是好事,然自视过高,刚极易折啊!”

  太子这番话落在众人耳中,再结合陛下这突如其来的宣召,顿时坐实了猜测——

  陛下此时宣召,想必已得知近日碧云寺种种,定是要降罪于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