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锁骨下方那道寸许长的深褐色疤痕,在暖黄的宫灯光晕下,刺目而真实。

  如同精美的瓷器上一条突兀的裂隙,狰狞地盘踞在雪腻之上。

  两个面容稚嫩,眼神却透着宫闱深处特有谨慎的宫女,正垂着眼睑,屏息凝神地伺候在她左右。

  一个执着一柄温润的玉梳,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本已无比顺滑的长发。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另一个则捧着一个剔彩云龙纹的妆奁盒,里面安静躺着几支素净的,不带任何锋芒的玉簪和珠花。

  深宫里面就是这样,格外压抑。

  “小主。”执梳的宫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敬畏。

  “皇上不喜繁复,奴婢为您松松挽个髻可好?只用一支玉簪固定。”

  姜昭玥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锁骨下的疤痕上。

  闻言,眼睫也未抬一下,只从喉间溢出一个极轻的,毫无波澜的单音:“嗯。”

  玉梳柔和的触感在发间流淌,带来一丝舒缓的痒意。

  宫女的手很稳,很快就将那如云乌发松松挽起,绾成一个简单却别致的慵髻。

  只用一支羊脂白玉雕琢的素簪斜斜**固定。

  乌发玉簪,雪肤红裳,镜中人刹那间褪去了白日里刻意显露的狼狈脆弱,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纯粹妩媚。

  妩媚之下,却又沉淀着一种冰封般的寂静。

  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深处,不见丝毫新晋妃嫔侍寝前的羞怯或期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妆奁盒被无声地递到她眼前。

  里面剩下的几朵小巧的珠花,用料考究,却样式简单至极。

  “小主,您看……”捧着妆奁的宫女轻声请示。

  姜昭玥终于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些小巧的珠饰。

  最终落在镜子里那条疤痕上。

  她伸出纤细的指尖,没有去碰任何珠翠,反而轻轻抚上了自己锁骨下那道狰狞的凸起。

  冰凉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疤痕纹理,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

  “不必了。”她收回手,声音清冷,像珠玉落在瓷盘上,“就这样吧。”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更加恭顺地低下头去:“是。”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轻微的噼啪声,以及香炉里龙涎香无声燃烧的微响。

  寂静沉甸甸地压着,带着无形的紧张,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靠近暖阁的门扉。

  两个宫女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小兽,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

  随即深深低下头,几乎要匍匐在地,呼吸都屏住了。

  “吱呀。”

  门被轻轻地推开。

  一股属于帝王威仪的,更加强势而冷冽的气息,混合着龙涎香的味道,瞬间涌入暖阁。

  将原本沉滞的空气彻底搅动,覆盖。

  姜昭玥放在膝上的,掩在宽大水袖下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她缓缓地站起身。

  水红色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柔滑的衣料贴着玲珑的曲线流水般滑落。

  满头青丝仅用一支玉簪松松挽住,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慵懒不经意。

  并未立刻转身,只是背对着门口,身姿亭亭。

  温与彻生性冷酷多疑,相比于女人,只信奉强权。

  一般的招数对他来说必然没用。

  所以,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让他记住自己。

  那道背影纤细柔软,如同月下初绽的红芍药,在烛火晕染下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剪影。

  妩媚天成,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倔强孤直。

  沉稳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高大的玄色身影带来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笼罩进去。

  龙涎香混合着帝王身上特有冷冽的气息,从背后侵袭而来,丝丝缕缕,缠绕上她的身体,带着占有意味。

  温与彻并未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眼前这道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

  从她松散绾起的墨发,到白皙纤秀的后颈,再到那一身水红寝衣下不盈一握的腰肢线条……

  目光最终,也停留在镜中映出的,她左侧肩膀下方那抹碍眼的深褐色疤痕上。

  无形的审视如同冰冷的网,无声收紧。

  暖阁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许久,一个低**静,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嗓音才在姜昭玥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害怕朕?”

  姜昭玥背对着帝王的身体,似乎随着这句话极轻微地绷紧了一瞬,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勒住。

  掩在宽大水袖下的手指,用力蜷缩进掌心。

  她闭上眼,浓密如蝶翼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不安颤动的阴影。

  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已被强行搅动,翻涌起一层薄薄的,氤氲的水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动作间,水红色的寝衣衣料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春夜里悄然滑落的花瓣。

  终于,她正面迎上了那道玄色的身影,迎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

  烛光跳跃在她脸上,勾勒出精致得如同工笔描绘的轮廓。

  唇色是天然的嫣红,如同沾了露水的花瓣,此刻却微微抿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水光潋滟,波光流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惊惶和无措。

  这份惊惶并未折损她的容光,反而像一点碎星落入深潭,激起令人心尖发颤的涟漪。

  将那惊心动魄的妩媚揉碎成一种脆弱的,亟待攀附的诱惑。

  这样的美人,哪怕温与彻身为帝王,也不禁感到心惊。

  甚至都忘记了她还没有行礼。

  她微微抬着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声音轻颤。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如同被风吹动的细弱蛛丝:

  “妾身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眼睫轻轻一颤,一滴晶莹的泪珠恰好悬在睫羽末端,将落未落。

  折射着烛火细碎的光芒,脆弱得如同朝露,“能侍奉皇上,是昭玥几世修来的福分,岂敢言怕?”

  她微微停顿,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怯怯地,极快地瞄了一眼帝王冷峻的侧脸。

  又如同受惊般迅速垂下,目光最终落在他玄色龙袍胸前那片威严盘踞的金龙纹样上。

  声音越发低柔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顺从:

  “只是,只是昭玥蒲柳之姿,又身带陋痕,唯恐,唯恐污了皇上的眼。”

  说着,那只一直掩在袖中的,纤细白皙的手,终于缓缓抬了起来。

  指尖带着一点微微的,惹人怜惜地颤抖,极其缓慢迟疑的,伸向自己左侧锁骨的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