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这边的年夜饭是从下午就开始的,一直吃到天黑。

  路平安忙活了一阵,整了一大桌子菜,还煮了饺子。

  饺子出锅的时候,他盛了一些供在桌上,拿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到外面放了。

  噼里啪啦,鞭炮炸响,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

  此时屯子里的乡亲们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准备好了年夜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享受着难得的喜庆。

  白雪皑皑,木刻楞贴着红灯的春联和窗花,鞭炮声四起,炊烟袅袅升起,小屯子里一片祥和。

  远在陕北,又刮风了,寒风裹着沙土,吹得满世界灰蒙蒙的。

  支书王宝林身穿破羊皮袄子,头上的手巾灰突突的。长长的烟袋杆子斜插在腰带上,背上扛着一袋子荞麦,从山坡下走向村子。

  脑畔上的烟囱里,一道道青烟升起,村里的老百姓也开始准备年夜饭了。

  今年大家的日子还不错,年初的时候路平安给村里留了一大堆肉食,还有一张豹皮。支书给村民一家分了点儿肉,其他的都换成了粮食。

  所以哪怕秋收时庄稼减产,村里人也没饿肚子,甚至入冬后卖了羊,一家还分了两斤白面。

  有些脑子不太清楚的傻缺傲气了,只因为没像周边几个大队那般去要饭,都想炫耀一番了。

  支书头脑却很清楚,不断去乡里哭穷,要救济,哭得公社干部见了他就头疼,那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公社的干部不仅没怀疑六道湾大队搞小金库,还时不时的补贴一下。有什么任务之类的,也尽量不挑他们大队去干。

  这不,支书大过年的又去公社了,一进门就哭穷,说队上过不了年,要饿死人了。

  公社干部无奈,说是虽然前一段时间上面拨了救济粮,可那都已经分给各大队了,哪还有粮食?

  支书王宝林可不管你那个,蹲在领导办公室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不给粮食反正是不走的。

  六道湾大队穷的那可谓是远近闻名,老少皆知,大队支书王双林更是出了名的难缠。

  公社领导都没疑心,真当他们不好过呢。没办法,只能拿一袋子荞麦把支书给打发回来。

  支书也不嫌弃,给啥要啥,扛着就回来了。

  路上还碰上了相邻的罗家湾大队社员,他们偷偷跑去的县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找活干,把宝贵的粮食省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过年了,到处都停工了,此时他们也不得不回来了。

  怀里揣着辛苦劳动换来的钱、票,和带给媳妇孩子的东西,背上的破被褥里包着一些粮食,冒着严寒往家里走。

  支书进了村子,正好遇见了抱着干草准备去喂牛的老三叔。

  "回来了宝林,这是,又要着饭了?"

  "嗯,又要着饭了,大过年的,领导也不想看着咱们饿死。"

  "哈哈,还是你小子狡猾。领导赏了点儿啥?白面?"

  "想得美,好说歹说,就给了一袋荞麦。"

  "荞麦也行啊,不比你发的那些面强?"

  说起支书整的全麦面,老三叔充满了怨念——真是糟蹋东西啊。

  原本想着怎么也是好面不是?做点面条吃吃可就太美了。哪知道全麦面擀的面条下了锅就碎,那味道更是……

  唉……一言难尽啊。

  在正宗老陕心目中,不能做面条的面,那**也配叫面?

  不过好歹也能吃不是?大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就别挑了。烙饼子、蒸馒头,吃起来也挺好。

  这也就是他们这些老一辈,都是贫苦年代过来的人,加上农村的石磨磨出来的面也比较粗,可谓是适应能力极强。

  换作路平安,还真吃不消那玩意儿。

  支书和老三叔说了两句话,背着袋子回了家。

  支书媳妇已经在忙活着了,菜窖里取出些白菜、萝卜收拾干净,铛铛铛的剁馅儿,准备包饺子。

  包饺子用的面皮儿也不一样,有白面掺了些全麦面的,有荞麦面的。

  王双喜也在他家里,和会计正拿着刀和杆子秤,从一个大缸里往外捞化了冻的牛肉。

  这是支书和会计商量之后得出来的主意,他们生怕那些嘴上没个把门的傻缺四处嚷嚷。

  那些傻缺,要是不时刻提醒着点儿,他们敢嚷嚷的满世界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牛逼,有肉吃。

  装穷么,支书和会计早已有了心得,就等到大家准备开始剁馅儿包饺子了,再把肉分给大家伙儿。

  至于那些香肠为什么不分给大家伙,呵呵,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那些好东西,被三两顿造个精光?支书和会计才没那么傻,当然是被换成粮食存起来了啊。

  支书放下袋子,问道:"咋样?称好了么?"

  "好了,现在发么?"

  "发!赶紧去,一会儿各家都开始包饺子了。"

  "没事儿,大不了煮着吃呗。"

  支书扛着一大袋子粮食走了那么远的路,也累了,接过儿子给自己倒的水,瞪了双喜一眼,没有像平常那样骂他。

  过年了么,打骂孩子不好。

  京城,吴大伟父母去了东城区过年,今年儿子不在家,干脆去老母亲那边和大哥一家过年吧。

  罗家栋父母如今则是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两口子把路平安带给他们的好东西给孙子辈儿几个孩子带了些,盯着他们吃了,然后就坐到一边静等开饭,准备吃了年夜饭就回罗家栋房子那边住。

  他们家情况特殊,总是少不了吵吵闹闹。这不,年夜饭还没做好,饺子都还没包完,罗家栋大嫂又开始出幺蛾子了。

  "爹,妈,呵呵,我们有事儿和你们商量一下。"

  这女人是个没头脑的,想一出是一出,她一撅**,老两口就知道她没憋好屁。

  罗家栋父亲难得的霸气了一回:"老大家里的,按道理来说我这个当公公的,和儿媳妇说话得注意分寸。

  但是你要是不开眼,非得在过年的节骨眼上给我老罗找难堪。

  呵呵,我这个当公公的也就不怕人笑话了。

  反正我丢人现眼的,名声臭大街,如今整个京棉厂谁还不知道我老罗?

  老大家的,你可别逼我在最喜庆的时候扇你啊!"

  罗家栋父亲这个老好人难得的发了火,别说,还挺吓人,几个小辈噤若寒蝉,连个屁都没敢再放。

  谢名章他们下午依然在劳动,只不过所有人都是有气无力的磨洋工,领导们是鼓励也不好使,喝骂也不顶事儿,于是草草收场下工了。

  下工的同时,他们被严令必须参加晚上的忆苦思甜思想报告会,谁都不能借口不来,否则严惩不贷。

  谢名章他们排队进了食堂,一人打了一碗忆苦饭,坐在桌子后面,闻着那股说酸不酸,说臭不臭,仿佛泔水般的味道,一个个跟死了爹妈一般。

  台上,领导慷慨激昂,大声的讲述着光荣历史,回忆当年的同时还不忘顺便拿自己举例,说自己小时候过的多么多么惨,回忆起来被饿死的亲人,那叫一个热泪盈眶。

  接着是背后里使坏的小人上台,原本以为只是一个人,哪知连着上去七八个,其中还有和谢名章一个宿舍的。

  他大声且高调的剖析内心思想,说自己之所以提议让大家吃忆苦思甜饭,正是在积极向上的劳动生活中,让自己的思想得到了升华。

  "过去多不容易啊?我们如今的生活是好了,可就要忘了那些老一辈的奋斗精神么?

  那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啊,我们不仅不能忘,还要继承,还要发扬光大,还要用之与各种敌人对抗,并且取得胜利!

  所以我提议,以后将这个传统的,落后的,腐朽的过年旧俗改换成新形势下的思想报告会,并且像我们的红心一般,永久不变。"

  他高调,有人比他还高调:

  "我提议,以后每个月都吃一顿忆苦思甜饭。"

  "我提议七天一次!"

  上面一边讲,下面一边哭,知青们想着远方的亲人,感受着自己过年都不能休息半天的惨状,关键是口中的猪食真让人难以下咽,只能闭着呼吸生吞,剌的喉咙一阵阵难受。

  惨惨惨,凄凄惨惨戚戚,如何能不哭?

  领导随机挑选出两个倒霉蛋,问他们为什么哭!其中就有谢名章。

  "报告,我是想起了那些为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前辈,有感而发,这才没忍住。"

  "你呢?"领导指向了谢名章,问他为什么哭。

  谢名章哽咽着说:"我是想起了如今的美好生活,对比先辈们的艰辛困苦,我真是太幸福了。

  感动之余,喜极而泣啊。"

  旁边,立马就有不同的声音传来,那几个高调的人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是吗?那你怎么不大口大口吃呢?

  谢名章!你不会是嘴上一套,心里却是另一套吧?"

  "怎么可能?我是在想,老一辈恐怕想吃到这么一碗饭也不容易吧!?肯定是珍惜无比,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既然你怀疑我,那好,请大家看我实际行动!

  谢名章眼一闭,端起那碗猪食,几口就扒了下去,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那是硬吞啊!旁边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被噎死。

  吃完后,谢名章还要抹抹嘴,把嘴角残留的饭渣子呡进嘴里,同时表现出一副忆苦饭十分美味、自己领悟了老一辈的艰苦奋斗精神、成功体会到老一辈精神内涵的模样。

  旁边的一众知青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暗佩服——谢名章,你果然不愧是个能想起捐工资这一招的狠人儿!牛逼啊!

  几个高调的积极分子见没难住谢名章,刚想换一招,谢名章当众宣布自己领悟到老一辈精神后做出的一个决定——

  "领导,我要求把我调去最艰苦,最困难的地方去,我要学习老一辈的精神,我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听说兴安岭那边最需要人,我要去那边,请领导批准!"

  谢名章也是不想和这群**玩了,一个宿舍的啊,平日里表现的亲亲热热的,一开说话就是咱们是战友,就是咱们是老乡。

  咋了,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是吧?我自认为也没得罪过你们,你们就那么想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