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这个人,也是一个奇人,对徐阶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他正德十二年中进士的时候,就将严嵩拜做了老师。

  后来王守仁宣扬阳明心学,在绍兴讲学的时候,他又特地前往就教,与王守仁一见如故,自称王守仁的弟子。

  而他对徐阶的影响,则要从他在华亭县(后世上海松江区)当知县的时候说起。

  那时徐阶还只是一个秀才,并且才在应天府的乡试中名落孙山。

  而聂豹认为徐阶是可造之材,在看过他写的文章后称赞他是“国器”,于是便将徐阶收作了学生,向其传授学业。

  后来徐阶果然在下一次乡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中举人,并于次年通过会试,在殿试中以第一甲探花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

  这还只是科举方面的影响。

  就连徐阶的元配婚姻,也是聂豹撮合而成。

  徐阶的妻子正是华亭县豪门沈家的女儿沈仲恒。

  可惜沈仲恒命不长,嘉靖八年给徐阶生下长子徐璠之后,便于次年病逝。

  不过也正是这门婚姻使得徐阶在华亭县的势力变成了铁板一块。

  为日后徐家在华亭县成为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侵占土地多达数十万亩,并垄断松江棉织业,甚至掌控这一地区的海运走私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然后就是心学方面的影响。

  聂豹成为王守仁的弟子之后,在向徐阶授业的时候,自然也免不了夹带许多心学私货。

  因此徐阶也成了阳明心学的拥趸,并且将这些私货也夹带给了他的学生张居正。

  尤其是徐阶成为内阁首辅之后,立刻以首辅之尊,亲自主持讲学,并一再邀请各地来京朝觐官员和朝廷各衙门官吏听讲,使得原本在朝野中被禁的阳明心学极盛一时,强压过了官学一头。

  而他这种做法不仅助长了官场上追逐功名利禄的**之风,也使阳明心学陷入了谈虚论玄的境地。

  此事就连同样受阳明心学影响的张居正都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当政后大毁书院,强行刹住了徐阶所倡导的讲学妖风。

  至于鄢懋卿提到的“贪墨枉法作风”。

  他倒也没有冤枉了聂豹。

  历史上,这个家伙在嘉靖二十六年就因贪污被逮捕,押送京城打入了诏狱。

  严嵩作为他的老师,徐阶作为他的学生,两人合力为聂豹申辩平反,才终于让他出了狱。

  期间究竟有何隐情史书中并无记载,不过就算这件事还无法坐实他贪墨枉法。

  那么这一回鄢懋卿可是在平阳府拿到了真凭实据的,绝对不是冤枉了他。

  而且不论是现在的严嵩还是现在的徐阶,在鄢懋卿面前都没有资格再为此人申辩平反。

  而关于贪墨枉法的作风,鄢懋卿也觉得徐阶必定是已经融会贯通了。

  并且未来还会将其发扬光大,否则日后又怎会成为严嵩父子都只能望其项背的巨贪呢?

  “弼国公,下官虽不知实情,但却绝对相信恩师的品德。”

  徐阶随即摆出一副尊师重道的姿态,躬身为聂豹请命,

  “下官怀疑这其中或许有其他的隐情,又或许下官的恩师有什么难言之隐,恳请弼国公明鉴。”

  鄢懋卿笑道:

  “事关你的授业恩师,无论是出于情理公正,还是《大明律》中的规定,你在此事中都该避嫌才是。”

  “无论是詹事府的执事堂,还是锦衣卫与三法司都会依法依规审理。”

  “怎么,难道你怀疑我会无冤无仇,故意冤枉你的授业恩师?”

  “弼国公恕罪,下官不敢……”

  徐阶不得不低下头赔罪,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郁。

  仅是这一次接触,他就发现这个年轻的国公锋芒侧漏,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而实际上,相关这一年多来鄢懋卿的所做作为,除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徐阶也都已经详细了解过,并从中总结出了一些显著的特点:

  虽头脑机敏,但行事冲动;

  虽办事雷厉,但缺乏城府;

  虽锋芒侧漏,但树敌无数。

  因此此刻在徐阶心中,鄢懋卿就是一个极为典型的顾头不顾腚的愣头青。

  这样的愣头青其实不难对付!

  他能够从新科进士只用一年混成弼国公,也不过是撞上了**运,祖坟冒了青烟而已。

  甚至徐阶有理由怀疑,鄢懋卿从一开始就已被皇上当做了弃子,充其量就是一条皇上故意丢进池塘里的鲶鱼,为的就是任由他胡作非为将朝中的局势搅乱,然后方便皇上浑水摸鱼。

  等到拿到了足够的主动权,或者到了水能覆舟的时刻,鄢懋卿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皇上便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抛弃。

  “没有最好。”

  鄢懋卿点了点头,笑容随之更盛,

  “对了,你刚才说再过几日吏部走完了流程,你就将恢复詹事府下属司经局冼马一职?”

  “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詹事府已经有了些新规矩,你最好提前了解一下,免得报到第一天无法适应。”

  “弼国公的话,下官定当谨记心中。”

  徐阶低眉顺眼的应道。

  他今日本来的确是想来与鄢懋卿打好关系,顺便看看能不能在恩师聂豹的事情上让鄢懋卿通融一下。

  结果鄢懋卿一开口就将这条路堵得严丝合缝,让他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也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这件事并不算完。

  反正就算鄢懋卿坐实了聂豹的贪墨枉法之罪,这样的罪名也罪不至死,最多贬官抄家戍边。

  何况他今日既然来过了,便已经算是对恩师尽了人事。

  能不能营救聂豹其实也没什么所谓,重点是今后无论聂豹结果如何,都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不顾师生之情……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接下来,聂豹的事已经完全可以放到一边。

  他也是该好好考虑一下今后去到詹事府该如何让自己脱颖而出,免得因恩师聂豹之事被鄢懋卿区别对待了。

  毕竟就目前鄢懋卿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对我并无什么好感。

  而我此前又从未与他有过任何接触,这八成是受了聂豹牵累……

  所以首先,姿态必须得端出来。

  就先在值房的墙上公然写下这么一段慷慨激昂的戒语吧:

  【咄!汝阶二十一而及第,国恩厚矣,何以称塞?

  所不竭忠殚劳,而或植党以摈贤,或殉贿而鬻法,或背公以行媚,或持禄以自营,神之殛之,及于子孙。

  吁!可畏哉!】

  呵呵呵,如此戒语一旦上了墙,谁见了不得对我肃然起敬,不得称颂我之贤良?

  然而徐阶又怎会知道。

  他的逼不但已经被鄢懋卿装过了,就连詹事府的官员也都装过了。

  现在他去了詹事府,首先要考虑的是去哪找一面没有人写过戒语的墙……

  “……”

  夏言见两人如此对话,心中亦是有些不安。

  他只感觉自己这回向鄢懋卿引荐徐阶,似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鄢懋卿显然对徐阶有些看法,否则又怎会一上来就祭出如此程度的下马威?

  难道两人此前就有过节?

  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鄢懋卿想来应该不会计较。

  现在最该考虑的问题是,皇上将鄢懋卿进了弼国公,今后还能不能再入阁了?

  恐怕必定会有很大阻力吧……

  如果鄢懋卿不能入阁,那么严嵩应该就还有机会起复入阁,甚至可能成为内阁首辅,毕竟如今内阁中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若是如此,可就与我致仕回乡的计划相悖了。

  而且从刚才严世蕃与鄢懋卿的频繁互动来看,鄢懋卿该不会与严家化干戈为玉帛,而我反倒成为局外人了吧?

  不行!

  我得尽快想办法挑动一下,绝不能让鄢懋卿与严家走到一起,否则严嵩必能起复入阁。

  比起能不能致仕回乡,我更不希望严嵩入阁……

  ……

  西苑。

  “黄公公,皇上不会是真的龙体有恙吧?”

  鄢懋卿换上连同晋封弼国公一同赏赐的华丽冠服,然后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西苑。

  复命什么的都好说。

  重点是分账的事情,为了防止朱厚熜赖账,鄢懋卿还特意带来了一箱子提前准备好的账册。

  至于朱厚熜是否会忽然驾崩,让这笔账变成无头烂账。

  尽管朱厚熜一直以来身体就不是太好,鄢懋卿也依旧不怎么担心。

  因为除非再发生谋害他的意外,朱厚熜还是比较能活的,磕着重金属超标的仙丹都能活到六十岁。

  而且谋害的成功率,在已经发生了“辛丑宫变”之后,因为朱厚熜在这方面的防范一定慎之又慎,必定直线下降。

  “弼国公……”

  黄锦闻言压低了声音,不动声色的道,

  “此事需瞒着旁人,却瞒不住你,其实皇上龙体无碍,弼国公不必心有忧虑。”

  “那就好!”

  鄢懋卿重重的点了下头,感觉整个人都瞬间精神了不少。

  “这……”

  黄锦看在眼中,眼皮子跟着猛跳。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感觉这个冒青烟的东西极有可能又要搞事,不然为何抖擞起精神来?

  所以……

  一会把鄢懋卿领进去之后,我还是赶紧找个借口退下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