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依旧保持着前进的节奏,英雄营的将士们的内心虽有所波动,但依旧在有条不紊的前进。

  他们无人不知鞑靼传令兵口中的使者是谁。

  正是鄢懋卿的宝贝大外甥严世蕃,这些时日二人之间的舅甥情谊,每一个人可都看在眼里。

  因此听到鞑靼传令兵这无耻的威胁,他们都替鄢懋卿和严世蕃感到揪心。

  多么大公无私的鄢部堂啊!

  他对自己的大外甥也一视同仁,甚至更加苛刻,未曾商议便将最危险的事情交给了大外甥去做,而并非将英雄营的将士置于险境。

  多么英勇无畏的严使者啊!

  明知此事凶险无比,他也未曾有丝毫推诿之意,只领了一个家仆便勇闯鞑靼王庭,舌战鞑靼汗王与首领。

  此时此刻。

  一众英雄营的将士们心中只浮现出四个字

  ——满门忠烈!

  那什么所谓的俺答汗,与我们鄢部堂相比,简直便是粪土一般臭不可闻的无耻小人!

  卑鄙的鞑靼人!

  俺答这所谓的“攻心计”非但未曾取得任何成效,还进一步巩固了鄢懋卿在英雄营中的声望,令英雄营的每一个将士都对他敬佩的五体投地,甚至有人连眼睛都红了……

  此刻也就是俺答不知道鄢懋卿与严世蕃的关系,更不知道一众英雄营将士听到他的“攻心计”之后会是这样的心理,起到的是这样的反作用。

  否则他只怕立刻便要呕出几十两鲜血,右眼的伤口也要再迸出血来。

  而令他更加想不到的是。

  鄢懋卿听到他的威胁之后,非但没有因此感到为难,甚至心中还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嘶——这有没有可能是俺答的诡计,为的是故意暴露自己的位置,骗我用佛朗机炮向大营城楼持续开火,浪费我宝贵的火力?”

  反正如果换做是他自己,便极有可能使用这样的诡计。

  毕竟在明知自己已经在敌方炮击射程范围之内的情况下,正常人要做的不该是尽快逃离么,难道炮弹还能长了眼睛不成?

  现在对于鄢懋卿而言,唯一的问题是。

  除了最开始佛朗机炮炮口放平打了一轮骑兵之后,随着英雄营的不断前进。

  机动性较差的佛朗机炮已经跟在了阵中,此刻已经不再适合平射,否则还得停下变阵……

  而鄢懋卿这回最完美的目标其实是

  ——鸠占鹊巢!

  他打算就这样一路推进去,一直列阵推进王庭大营。

  如此非但有可能将俺答所部的高层一锅端掉,还能够让英雄营以王庭大营为倚仗,令鞑靼骑兵更加无所适从。

  毕竟哪怕是木头搭建而成的简陋城墙和拒马,亦是骑兵无法逾越的障碍,怎么都好过自己那些更加简陋的平板马车。

  如此英雄营无疑可以守得更稳,承受伤亡更少。

  就连鞑靼人惯用的鸦兵撒星扰敌战术,也很难再发挥作用,反倒是英雄营的自生火铳更好发挥!

  而现在,他已经看到鞑靼骑兵改变了从正面击溃英雄的想法,一边分出少量骑兵驱逐英雄营的骑兵,一边四散开来开始迂回包抄,这正是鸦兵撒星战术的四面扰敌策略。

  因此他绝不会轻易停下,不会让英雄营陷入四面楚歌的被动境地。

  佛朗机炮也还是只能保持仰射,而如此距离之下,仰射的目标,也只能是王庭大营。

  所以……

  鄢懋卿沉吟了片刻,终于祭出了自己的大喇叭:

  “回去告诉你们的俺答汗,如果他是想欺骗我的火力,那就恭喜他,他成功了!”

  “如果他想用使者的性命来使我投鼠忌器,那也恭喜他,他也成功了!”

  “你替我转告他,那个使者可是我的外甥,是我的手足至亲,接下来我不再开炮便是。”

  “请他务必保证我这外甥的人身安全,如此此事或许还有和解的余地,否则我回去之后无法向我姨姊夫和姨姊交代!”

  “至于放下武器投降的事,倒也并非完全不能商量,不过要在他拿出能够令我信服的实力之后。”

  “我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打不过他自然便会投降,不需要他特意派人前来相劝!”

  “……”

  英雄营的将士们听到鄢懋卿的表态,一个个内心说不出的复杂,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评价。

  感觉有点傻。

  他要是不明着说出来,估计俺答还不知道严世蕃是他的外甥呢,否则鞑靼传令兵也不会还将严世蕃称作使者了,直接称呼外甥不好么?

  这下倒好,俺答知道了这层亲戚关系,那还不得将这个人质利用到极致?

  现在俺答可以要挟英雄营不得使用佛朗机炮炮击城楼,那么现在就能把刀架在严世蕃的脖子上,逼迫英雄营立刻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感觉还有点怂。

  打不赢就投降虽然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算是一种活命的手段。

  可是身为一军之将,当众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多少有那么点掉价么?

  最主要这反差实在太大。

  一个敢只率两千兵马就奇袭鞑靼王庭的人,不说是胆大包天吧,也可以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得说点宁死不屈的提气话?

  咋就如今战局还占着优势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给自己留后路了?

  鄢部堂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

  敢不敢拿出你决定奇袭鞑靼王庭时候的魄力来,否则隔壁桌的鞑靼人还以为咱们英雄营都是这样的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货色呢……

  尤其如今英雄营的将士们这回都正儿八经的见了血。

  而且所杀之人届时此前不断侵犯大明的鞑靼骑兵,正是气血沸腾、满腔热血、老子天下无敌的时候。

  听到这种泄气话,总觉得多少有些别扭……

  结果却见鄢懋卿放下喇叭,就将传令兵叫了过来:

  “去偷偷告诉佛朗机炮旗营百户,先填装好弹药,暂时不要点火,收到命令之后先静待一百个呼吸,然后再六门佛朗机炮齐发,目标依旧是那座门楼。”

  “啊?”

  传令兵闻言先是面露疑色,反应了一下才终于搞清了鄢懋卿的心思,当即心领神会的贼然一笑,当即行礼答应:

  “得令!”

  什么投鼠忌器?

  什么贪生怕死?

  这他**居然又是鄢将军的套路,俺答只怕是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的套路!

  倘若俺答听信了这番说辞,认为鄢将军不会再炮击城楼,果真登上城楼观看战况,这回怕是就要好好喝上一壶了。

  就是不知道鄢将军的那个外甥……

  唉,满门忠烈啊满门忠烈!

  俺答想用严世蕃来要挟鄢将军,显然是找错人了。

  鄢将军心中只有大义,将门无犬子,想必严世蕃也不可能是孬种,就算面对面站着,也一定会英勇大呼:

  “为了大明,向我开炮!”

  ……

  “外甥?”

  听到传令兵的回报,已经提前从城楼上下来、却还尚未命亲信将那些首领的尸首点燃的俺答眉头一蹙,意外的看向了一眼已是面色苦楚的严世蕃,

  “你真是鄢懋卿的外甥?”

  严世蕃真心服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鄢懋卿为什么要将如此致命的关系告诉俺答?

  要知道在这之前,他可是一直极力避免暴露此事,甚至不惜自污来降低自己的份量,免得俺答生出利用之心,反倒让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

  他甚至不得不质疑,这究竟是鄢懋卿没想到他会隐瞒这层关系,还是故意不小心说漏了嘴……

  “我不是,他才多大,我又多大,我怎么可能……”

  严世蕃现在只想狠狠的狡辩。

  “你如此着急否认,那便应该是真的了,你骗不了本汗!”

  见严世蕃矢口否认,俺答反倒越发笃定,

  “我们鞑靼人亦有辈分之制,这辈分与年龄无关,你这厮没有鄢懋卿实在!”

  实……在?!

  严世蕃觉得俺答似乎是对鄢懋卿这个人有什么误会,明明是他比鄢懋卿更加实在。

  不过转念再一琢磨,他此前在王庭大帐中的时候,不是也一直在极力促成鄢懋卿信守约定,为了促成通贡顺利无虞,不惜一切代价的诚信人设么?

  而且鄢懋卿让鞑靼传令兵转告俺答的话,听起来也的确说不出的“实在”。

  甚至他看现在俺答哪怕是被鄢懋卿轰瞎了一只眼睛,貌似也没有因此产生要将其碎尸万段的恨意,反倒将其收入麾下之心不死。

  说起来。

  炮击也的确有一阵子没有出现了……

  佛朗机炮虽然换装弹药的时间比自生火铳长了不少,但怎么也不至于慢到这种程度,所以这是果真投鼠忌器,停止炮击了?

  所以,小姨夫终归还是在意我?

  “不过你大可安心,你敢战时只身前来见本汗,也称得上是个勇士,只要鄢懋卿归降了本汗,本汗便不会害你性命。”

  俺答接着又道,

  “如今只待我麾下的勇士将鄢懋卿四面围困,他便是瓮中之鳖,希望他信守诺言,尽早率军归顺。”

  说着话的同时,俺答转身重新向城楼上走去。

  他要亲眼看着鄢懋卿这支强大的军队,是如何被他的骑兵围困,如何不得不低下头颅向他乞降的……哪怕他只剩下了一只眼睛。

  如此强大的敌人,给他带来前所未有之压力的敌人,值得这样的待遇。

  “!!!”

  望着俺答的背影,严世蕃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寒意猛然窜上天灵盖,不自觉的打了个激灵。

  鄢懋卿那样奸猾的人,该不会……

  而他之所以将舅甥关系暴露出来,不会也是……

  “俺答汗,我、我要撒尿!”

  眼见护卫也要紧随其后,将他一同押上城楼,严世蕃心中一急,连忙喊了一声。

  “你不是已经尿过了么?”

  俺答回头望了严世蕃那依旧湿漉漉的裤裆一眼,鄙夷的道,

  “还撒裤子上便是,反正已经尿上去了,难道还能更污秽不成,将他押上来,本汗要让他也亲眼看着鄢懋卿陷入绝境!”

  说完,俺答便不再理他,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

  “我……”

  没有人知道,此刻严世蕃心中是怎样的挣扎。

  他很想将自己意识到的时候说出来,提醒俺答不要再登上城楼,这样自己也就不用再上去了。

  可如果是这样,一旦鄢懋卿果真有此奸计,那么他便无疑于助俺答逃过了一劫,这便是背叛了大明,背叛了鄢懋卿,背叛了英雄营的兄弟。

  他也不知道自己内心为何会再这件事上的这般痛苦挣扎。

  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背叛,确保自己性命无忧。

  但这一次,他竟如此难以抉择……亦如他也不明白为何会主动请缨,只身深入鞑靼王庭一般。

  “走!”

  身后的护卫推了他一把。

  他木然的迈动着脚步,脚掌仿佛有千斤之重,可他还是违心的抬起了脚,蹋上了第一级台阶。

  俺答已经提前登了上去,回过头来蹙眉看向他,仅剩的一只眼睛中透出一丝威胁。

  而他腰间的宝刀,血迹未干。

  城楼上的那些鞑靼首领的尸首虽不再喷涌鲜血,却也还在缓慢的渗血。

  “快点!”

  严世蕃又被推了一把。

  他又被迫上了踏上了第二级台阶。

  他的迟疑,似乎已经引起了俺答的质疑,眼中明显多出了一丝疑惑。

  “不行,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坏了事,这是干系民族大义的大事,若俺答因此有所察觉,鄢懋卿事后得知,一定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严家!”

  严世蕃紧紧握着拳头,内心说不出的恐惧,可他却鬼使神差的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主动踏上第**台阶。

  第四级!

  第五级……

  下一刻。

  “轰!”

  一声巨响骤然在城楼上炸开,脚下的台阶都瞬间变形,严世蕃肥胖的身躯当即被掀的倒摔了下去。

  那一瞬间。

  他看到俺答依旧保持着疑惑的神色,而这抹疑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疑虑转化。

  因为他刚才在生死面前表现出来的挣扎,俺答终于还是有所察觉。

  但是俺答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他就那么看着俺答那浑身血污的高大身躯,顷刻间与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城楼一同化作了碎片,连一个闷哼都未曾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