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死寂的沉闷被一声虚弱却冰冷的“扶我起来”彻底划破。

  紫鹃仿佛听到了天籁,也仿佛听到了地狱的召唤。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泪水涟涟地扶起那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少女。

  林黛玉的身体,依旧孱弱得像一株风中细柳,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可当她坐起身,靠在引枕上时,那双睁开的凤目,却再也找不到半分往日的清愁与哀怨。

  那里,只剩下一片被血与火淬炼过的、焦土般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之下,燃起的、足以燎原的刻骨仇恨。

  她不再是那个会因落花而伤感,因闲言而垂泪的林妹妹了。

  那个林黛玉,已经在那一口喷出的心头血中,死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林家的孤女。

  “笔墨。”

  她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紫鹃不敢怠慢,连忙将早已备好的文房四宝,连同一方小小的炕桌,一并搬到了床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薛宝钗款款走了进来,她屏退了跟来的莺儿,也对紫鹃使了个眼色。

  紫鹃知趣地退到外间,将空间留给了这两位身份微妙的少女。

  “妹妹,”

  薛宝钗走到床边,看着黛玉那张苍白得透明的脸,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她从食盒里,端出一碗刚刚炖好的、滚烫的人参燕窝粥,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先把身子顾好,才有力气去做该做的事。”

  林黛玉没有看她,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张雪白的宣纸。

  良久,她才幽幽地开口:“你都知道了?”

  “三爷,都与我说了。”

  薛宝钗坦然承认。

  在这场风暴中,她们早已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再无隐瞒的必要。

  “他让你来的?”

  “不,”

  薛宝钗摇了摇头,她将那碗粥,轻轻推到黛玉手边,“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们如今,是同舟之人。”

  林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绝美的弧度。

  “同舟?”

  她抬起眼,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第一次,对薛宝钗露出了毫无芥蒂的、真正的认同,那认同,是建立在共同的敌人与共同的绝境之上,“这艘船,怕是名为‘复仇’吧。”

  薛宝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林黛玉不再多言,她颤抖着手,取过那支紫毫笔。

  可她太过虚弱,几次尝试,竟连笔都拿不稳。

  薛宝钗见状,默不作声地上前,伸出自己那双丰润白皙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黛玉那只冰冷而纤细的手。

  她没有帮她写,只是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稳定住她的手腕。

  “我帮你,稳住笔。”

  薛宝钗低声道,“这封血泪奏疏,需你亲笔,方能动天听。妹妹,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你只需将你心中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冤,都写进去。剩下的,交给我。”

  林黛玉的眼眶,猛地一热。

  一股暖流,从薛宝钗握着她的那只手,缓缓地传遍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没有哭,只是将所有的情感,都注入了笔端。

  她没有立刻下笔,而是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最后的音容笑貌,浮现出他在扬州,是如何教自己读书,是如何对自己充满期盼。

  随即,画面一转,便是那封触目惊心的血书,是“毒杀”,是“甄贼”!

  两相对比,肝肠寸断!

  “噗!”

  她猛地张口,又是一小口鲜血,喷在了面前雪白的宣纸之上,溅出点点猩红的梅花。

  “妹妹!”

  薛宝钗大惊失色。

  “无妨。”

  林黛玉却仿佛没有感觉,她睁开眼,那双眸子,因为充血而显得愈发妖异。

  她竟伸出手指,蘸着自己心口喷出的鲜血,在那宣纸之上,写下了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孤女林黛,泣血叩天!】

  一字一泪,一笔一恨!

  写完这八个字,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薛宝钗立刻会意,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朱砂墨,将笔尖浸入,重新递到她手中。

  林黛玉以血为引,以朱砂为墨,在那血字之下,开始了她泣血的陈情。

  她的文笔,本就冠绝大观园。

  此刻,更是融入了家破人亡的滔天之恨,那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刀锋,带着血泪,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之人,为之动容!

  她不谈权谋,不分析利弊。

  她只诉冤情。

  她写父亲如何忠君体国,清廉自守。

  她写甄应嘉如何一手遮天,残害忠良。

  她写自己如何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如今更是连世上唯一的亲人,都惨遭毒手!

  “臣女不求富贵,不问荣华,只求圣上,能降下雷霆天威,为臣女之父,伸冤昭雪!为天下之臣,肃清寰宇!若能亲见国贼授首,臣女愿即刻追随家父于九泉之下,以报君恩!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一篇奏疏写完,林黛玉早已是泪流满面,气若游丝。

  薛宝钗静静地看着那篇血泪交织的文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知道,这封奏疏一出,便是石破天惊!

  甄应嘉,必死无疑!

  她没有让黛玉再费半分心神。

  她亲自取过奏疏,用早已备好的锦盒装好,又小心地将那碗参汤,一勺一勺地喂给黛玉。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外间,对早已等候多时的贾兰,郑重地道:“兰哥儿,都妥了。剩下的,便看你和你母亲的了。”

  贾兰看着那锦盒,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接过锦盒,转身便向稻香村的方向,大步走去。

  三日后,都察院衙门。

  左都御史刘正风,看着由自己门生秘密呈上的、那封来自荣国府李纨的亲笔信,以及信中附带的那份血泪奏疏,花白的胡须,气得根根倒竖!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等丧心病狂之徒!毒杀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罪不容赦!”

  他当即换上朝服,顾不上任何规矩,直接闯宫,在御书房外,以头抢地,高声泣血,只求面圣!

  当那份由林黛玉用血与泪写就的奏疏,呈现在天子面前时。

  整个御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天子看着那血淋淋的八个大字,看着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无尽冤屈与滔天之恨,他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真正的、属于帝王的雷霆之怒!

  “好……好一个甄应嘉!”

  他猛地将奏疏拍在龙案之上,声音冰冷得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

  “他这是……在逼朕杀人啊!”

  他霍然起身,对着一旁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李德福,厉声喝道:“传朕旨意!”

  “着九门提督,即刻查封吏部尚书张廷玉府邸!所有人等,一概下狱,听候审查!”

  “着锦衣卫指挥使,亲率三百缇骑,即刻出京!奔赴扬州!给朕将那两淮盐运使司,围得水泄不通!甄应嘉满门,上至八十老母,下至襁褓婴孩,一人都不能给朕跑了!”

  “再传旨忠顺王!”

  天子的眼中,杀机毕露,“告诉他,他那钦差的仪仗,不必再慢悠悠地走了!朕,给他先斩后奏之权!朕要他,三日之内,给朕提着甄应嘉的项上人头,来见朕!”

  “朕要用他甄家的血,来告诉满朝文武,告诉这天下所有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万古玄冰,响彻殿宇。

  “何为,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