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叶带着四皇子吃着火锅哼着歌,美滋滋地回京城的时候,另一条官道上,正慢吞吞地挪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远远望去,像一只蔫头耷脑的老乌龟。

  车里挤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人,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这会儿他正偷摸着活动僵硬的脸——哭丧的表情保持得太久,腮帮子都酸了。

  年轻人的左侧,坐着一位五十来岁,面容威严的老者。

  老者掀开车帘,望着阴沉沉的天际,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尚德啊,这一趟进京,对咱们家可是至关重要!关乎咱们孔家的颜面……和爵位!”

  “你可得记住了,不管遇到啥事儿,你都得忍!”

  “你爹是被逼死的,你只有把弱小无助但懂事的劲儿拿捏住了,咱们家才能处在道德的制高点!”

  “人心嘛,总是向着弱者的。”

  “但凡你爹有其他法子,也不会走这条路。”

  “但这条路,是保住咱们衍圣公爵位最好的选择。”

  孔尚德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出来眼泪,只好作势擦了擦眼角,郑重其事地点头:“三叔,我懂!”

  “我绝不会因小失大。”

  “咱们这趟来京,目的只有一个——请罪!”

  “向陛下请罪,向天下人请罪!”

  “读书人的心,必须是咱们的!”

  老者听他这么一说,微微点头。

  随后又压低声音道:“今日咱们进城,之所以不走快速通道,就是表明一个态度:我孔家绝不和逼死家主之人和解!让他们看看孔家的风骨!”

  “不过这事儿,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让他们自个儿去品就行了!”

  “还有,等一会儿进了城,会有一大波人来接咱们。你记住,不管人家说什么,你只管抱拳、低头、道谢。”

  “等穿过人群之后,你再给所有人行一个隆重的大礼。”

  “这个时候,你不是尊贵的衍圣公继承人,你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苦主,你在感谢所有人对于你,还有家里的支持。”

  “切记!”

  孔尚德用力点头:“侄儿记住了!”

  路不好走,马车走得非常慢。

  马车刚晃进城门口,一群穿着长衫、头戴方巾的读书人,就像雨后蘑菇似的,从各个巷口冒了出来。

  这些人有秀才,有举人,甚至还有身穿官服却混在人群里假装路过的。

  这些人对着那辆破马车,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得像是训练过似的。

  可没想到,就是这么轻轻一弯腰,原来喧闹的京城大街,忽然就安静了——

  就连路边儿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扛着杆子不敢喊,算命先生默默地把卦签收进兜里,连路过的大黄狗都夹着尾巴溜了。

  天地一片肃静,只剩下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

  孔尚德心里暗叹,三叔找的这些人,可真专业!

  他一脸苦楚,也不说话,只是缓缓回了一礼。

  这一弯腰,十里长街的目光,全聚在他身上了,沉甸甸的。

  在弯下腰的刹那,孔尚德心里门清儿:就为了这轻轻一礼,家族可是把压箱底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孔家为了这一幕,不知费了多少心机。

  他们就是要让皇上知道,天下读书人的心,还是和圣人的后裔在一起的。

  圣人的后裔是不能改天换地,但是咱有人尊重啊!

  长街之上,牛车慢慢往前挪。

  没有官兵开道,却硬是走出了“闲人退避”的气势。

  路人纷纷缩在两边,仿佛那不是马车,而是一个移动的圣人牌位。

  当一个个读书人从孔尚德身旁走过,他已经记不清他鞠过多少躬了,只知道他的腰都快断了。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飘了。

  天下没有长存的皇朝,却有长存的圣人后裔!

  只要圣人的精神还在,他们一家就能永久长存!

  于是,在长街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孔尚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所有身影结结实实来了个郑重叩首!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而这金光,分明是在向全京城宣告:圣人的后裔,回来啦!

  这十里长街送孔尚德一行的场面,当然瞒不过乾熙帝。

  乾熙帝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虽然没亲眼见,但听着描述,乾熙帝的脸渐渐黑了。

  这场面,也让他早就下定的决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一直知道孔家不好对付,但是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孔家的猜测,好像有点错误。

  捏着奏折沉默了足足半个时辰后,乾熙帝这才给了梁九功:“给太子送去。”

  其实根本就不用送,沈叶也得到了消息。

  无数读书人迎接孔尚德一行!

  在进入京城的大门口,众多读书人朝着身穿孝服的孔尚德行礼。

  这是什么意思?沈叶一看就懂。

  要说这种事儿没人组织,沈叶愿意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不过他对于孔家的策划能力,倒也有一点佩服。

  只是,佩服归佩服,怕?那是不存在的。

  衍圣公府虽然搞不好对付,但也不是搞不定。

  和沈叶的淡定相比,正在毓庆宫陪他喝酒的四皇子,脸色就很难看。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那场面他虽没亲眼见,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能掀起多大风浪。

  之前去见父皇的时候,父皇还夸他做得好,让他别担心。

  可现在……他总觉得自家老爹的担当,有点悬。

  “四弟,别愁了,某些人就是狗急跳墙而已。”沈叶拍拍他肩膀,语气轻松:“更何况,你是我派去的,我能不管?”

  “你就放心大胆去干,一个衍圣公,翻不了天!”

  四皇子苦笑:“太子爷,我倒不是怕自己受委屈,难道他们还真敢让我偿命不成?”

  说着他眼神一狠:“就算去三法司,我也会堂堂正正地去!”

  “我要让他们知道,真相总不会一直被糊弄!”

  “不过这事,最好还是别牵扯到您。”

  “毕竟圣人后裔死了,对您的名声不好。”

  “只要不影响到太子,我怎样都值。”

  最后这句,倒也有几分真心。

  他跟着沈叶,本来是想背靠大树,自己悄悄发育。

  可自从孔瑜瑾死了之后,他觉得自己继承大位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既然如此,不如死死保住太子——只要太子上位,他这份忠心总会有回报。

  沈叶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不就是想靠人多势众吓唬人嘛,真要占理,还用得着搞这出?”

  “弄一堆读书人来彰显衍圣公府的影响力,看上去挺唬人,其实就是纸老虎而已。”

  “用不着怕!”

  皇帝和太子都知道了孔尚德入城的场景,大学士张英怎么可能不知道?

  听儿子张廷玉说完情况,张英的脸色变了又变。

  这次的事,让他非常不爽——

  这阵仗,居然没人提前跟他透个气!

  这说明有人背着他搞事,还特意把他这个大学士排除在外。

  说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让自己为难”,可换个角度想,自己这个文臣的盟主,在这些人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威严。

  这分明就是没把自己当回事!

  “爹,儿子去问了一下,有人透露说,是故意不让您知道的,说是……怕您为难!”张廷玉低声说道。

  张英冷笑:“怕我为难?我看,怕是有人想趁机上位,怕我碍事吧!”

  “左都御史那狗东西是不是觉得他那御史当得太清闲,觉得不过瘾,想挪到我这大学士的椅子上坐坐?”

  张廷玉默默往后挪了半步,他爹平时最讲究喜怒不形之于色,很少见他这么失态过,

  知道老爹这回是真恼了,要不然,也不会说出如此没水平的话。

  他迟疑片刻,没敢接话。

  “演这出苦情戏给谁看呢?”张英背着手在书房里转圈,“他们觉得这样逼一逼,皇上就会在衍圣公这事儿上让步?”

  “可他们不知道,皇上让步之后,接下来要承受反噬的,可能就是咱们。”

  张英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脸色更冷:

  “说不定……人家连这一步都算进去了!”

  张廷玉背后一凉!

  他很想说,爹,你想多了,你那些盟友不会如此,但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就是真相!

  如果皇上因此觉得文官势力太强、心生忌惮,那么他第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他爹这个文官之首。

  “爹,那咱们该怎么办?”

  张英摆摆手:“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了。”

  “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好好复习,明年会试一举夺魁。”

  张英看向儿子,语重心长:“有为父给你铺路,你很快就能进南书房。”

  “以你的聪明才智,必得皇上赏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低了:“记住,在陛下年富力强的时候,千万别对任何一个皇子偏心。”

  “你唯有保持不偏不倚,才能坐稳你的位置。”

  “也唯有不偏不倚,才能够扶摇直上。”

  张廷玉知道父亲说的都是为自己好的大实话可心里却是一阵发慌——

  这番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啊……

  “别想太多,凭我和陛下的君臣之义,短期之内,陛下应该不会换我。”

  张英说着,忽然换了个话题:“我现在倒是好奇,明天早朝,太子该怎么接招。”

  “这局面里,可是有不少是冲着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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