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一切都静悄悄的。

  褚良国奉城的偌大国寺之中,唯有春夜的鸟雀叽喳。

  琉璃玉瓦铺就的香堂内冷冷清清。

  一身素衣的皮无妄,便安静站在某座金塑之下,平静望着殿外的鸟雀追逐。

  而他负在身后的手心,却是持着一道独特玉简。

  ……其上是菩提本脉弟子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南宫瑶究竟对悟妙说了什么。

  更无人知晓,悟妙小尼姑又是如何对师兄转述。

  只是这琉璃玉殿之内,紫金塑像下的素僧,摩挲玉简时神情变得愈发平静……目光望着夜空中的鸟雀愈发出神。

  “药人、兵人、丹师、药师……?”

  “云海楼主也真是个孽障。”

  “自己没有手吗?”

  ……

  ……

  良久之后。

  云锦皇都之外。

  原本已经有些平静的柏山,又再次汇聚了不少玉京修士。

  早已闭关沉寂的菩提行走,又踏着山径回到了这里。

  近来在嘉泽山中清修的离烟行走,罕见的孤身一人入了血衣山居。

  九剑行走皇甫鸣满目凝重与疑惑,带着道侣萧云舒一道,来了大家汇聚的小院。

  接着,便是血衣行走赵庆,陪同南仙的那位曲师姐,自云锦国西南,御风飞掠至此。

  待到诸脉行走齐至。

  大家目光交错,纷纷猜测低语。

  赵庆也没有任何废话。

  目光示意大家稍安,简短平静道:“近半州之地,九玄仙域。”

  “多见药师,养炼药人。”

  他扫过众人望来的凝重目光,又与紫珠杨霄对视一眼。

  “所谓药人。”

  “便是以生灵为肉窍炉鼎。”

  “装填寒暑器金,装填药毒草木,装填妖血海精……以秘法祭炼成药。”

  嗯!?

  肉窍?祭药?

  皇甫鸣眸光微动,再次着重望了赵庆几眼。

  赵庆轻轻点头,便也回望这位九剑行走:“催丹田自堙而化,融生灵七魄入络,衍出一缕血络药果。”

  “一缕血络药果渡生,便可驱延一肢,为三臂药人。”

  此话一出。

  众人纷纷目露了然,神情变得更加阴沉。

  “三臂药人……”

  “养见灵身九臂,明洞玄妖木果……”

  “原来如此。”

  碎星宁夜低声自语,不经意间扫过白玉骨女,轻语又道:“倒是类似巫蛊手段?”

  “荒疆蛊修撰取修为精气……与此相近。”

  对此。

  骨女美眸轻抬,只是安静点了点头,继而望向赵庆安静听着。

  “嗯,也算类似。”

  赵庆对宁夜的言辞,只是如此轻应。

  继而摇头又道:“依装填祭炼的珍材不同,草毒不同,妖络不同。”

  “及至生灵肉窍资质不一,修为不一。”

  “养炼而出的血络药果也各不相同,药人自三臂身至九臂身,分门别类。”

  “其中驳杂浩瀚,堪比丹经药典。”

  如此?

  骨女听赵庆话音落下,再次平静抬眸回望宁夜。

  她也出声轻语:“倒是类似祭炼傀儡。”

  “碎星一脉养炼灵傀的手段……与此相近。”

  碎星行走颔首轻应,并未反驳。

  对此。

  赵庆也轻轻点头,随意应道:“嗯,也算相同。”

  紧接着。

  他目光幽幽,扫视在座每一位行走,轻笑补充道:“只不过……是活的。”

  活的!?

  什么——?

  轰!

  一时激起千层浪!

  当是时,众人纷纷勃然变色。

  原本老神在在的光头,豁然便站起了身,凝重死死盯着赵庆。

  活人和死尸灵材怎么能等同!?

  是活的……

  杨霄时常饱含睿智的双眸,转瞬变得锋锐。

  思索推演之间,侧目凝重道:“是疯的?怪物!?”

  “哼。”

  赵庆这才轻哼笑了笑。

  继而认真补充纠正:“三臂不算疯,九臂……不算活。”

  三臂不疯……

  九臂身死!?

  为何!?

  曲盈儿幽冷的目光闪烁不定,与司禾慵懒的目光对望间,心下得到了答案。

  她无奈轻叹:“……因为,生灵有七魄。”

  七魄——

  三臂身、四臂身……到八臂身,九臂身……

  恰巧七魄药果!

  在座都是玉京行走,几乎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狰狞。

  司禾随意点了点头,皓腕托起侧颜轻语:“融一魄天光入络,衍一缕血炼祭果。”

  “三臂药人,失天冲魄,顶轮晦明,再无惊心争心。”

  “四臂药人,再失灵慧魄,心轮晦明,方算是趋向疯傻。”

  “及至五臂身、六臂身……枢魄与英魄随血络祭果之后,便是癫狂妖物。”

  “而八臂身,失去六魄,已是再难清明任何,于沉沦中匍匐残喘。”

  “至于九臂身,自是七魄坠身,三魂飞天……”

  听到此处。

  一众行走已是面色铁青,愤慨不已。

  姜言礼更是怒极反笑。

  嗤笑冷语道:“哼,如此说来,九臂药人倒是解脱了,权当被杀了就是。”

  对此。

  司禾言辞轻挑,目带慵倦笑意:“不然为何唤作灵身九臂?”

  九臂药人。

  魂光寂灭宛若植株,七魄延血络坠化异肢珍果。

  便犹如,一颗颗生长在血污大地上的……草木。

  枯萎,也鲜活。

  赵庆扫过大家铁青的脸色,也只是平静点头。

  继而又重新讲述。

  “这只是药人而已,药师手中的药人。”

  “除此之外——”

  听此言辞,曲盈儿已是眸光中隐现猩红杀机,在这位性情温软南仙行走身上……极为少见。

  诸多行走同样目光冷冽,还有之外!?

  之外……当然有。

  赵庆轻轻点头:“先前言及,一缕血络药果渡生,便可驱延一肢,为三臂药人。”

  “而生灵肉窍承炼器金,承炼药毒,承炼驳杂妖血……”

  “依旧能清明不灭者,秘法之下七魄尚在者。”

  “则为兵人。”

  兵人!

  大家目光闪烁,纷纷心中了然。

  能够承受如此血炼的天赋,必将会成为杀道兵奴。

  宛若炼器一般,强行血炼出来的强横生灵!

  可世间,又有多少生灵,能在如此驳杂的祭炼之下愈发强横?

  除了顾清欢那般九妙药体,能够真正萃取无数仙珍而不损任何,其余者……寥寥。

  赵庆言辞稍稍停顿,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幽幽审视着每一位行走的神情。

  祭炼药人失败了,未能生出扭曲药果,自然就是兵人了。

  当然,也可以说祭炼兵人失败了,才会化作凄惨药人。

  他言简意赅。

  “这般兵人,大都会被丹师驯养,带在身边护持修行。”

  “手段低劣者,大抵依靠胁迫利诱手段。”

  “手段高深者,刻取兵人的命魂命简,想来也不在话下。”

  说到此处。

  赵庆才取出了那枚染血的碎箓,交给大家依此详细查看。

  他意味深长的轻语:“药人甲二七。”

  “一个兵人身上所携。”

  “兵人与药人大都相识……想来是同一批祭炼的生灵。”

  姜言礼手持污血石箓。

  细思其中凄惨可怖,只觉周身妖力都沸腾颤抖。

  他骤然目光一凝杀意尽显,不待大家查看,便已将石箓捏碎化作糜粉!

  “贤弟,你说眼下如何就是!”

  如何?

  还能如何?

  赵庆回望众人目光,大有深意的摇了摇头。

  不经意间抬起手指……指向头顶长夜。

  他倒显得没有多么气愤,只是轻笑道:“这还只是药师而已。”

  “药师之上还有丹师。”

  “咱们头顶,还有金丹雷罚。”

  始终沉默的皇甫鸣。

  此刻眸中闪烁微光,凝望赵庆沉声平静道:“你要出去?我跟你去。”

  宁夜同样长身而起:“光头和曲师姐留下修行,我也随你们出去。”

  却不想。

  骨女美眸平静一扫:“你们去做什么?”

  对此。

  尚且未能结丹的皇甫鸣,无力沉默。

  可心下已然是怒火中烧,前所未有的勃然怒火,致使经络都隐隐扭曲。

  他甚至有一股冲动。

  就此离去寻觅沧海,返回皇甫氏族!

  招至九剑圣地的道兵仙剑,一剑横斩整个九玄域!

  仙路?

  还走什么仙路!?

  走什么试炼!?

  等什么金丹!?

  南宫瑶杏眸凝重,似是看出了皇甫所念,轻声低语道:“咱们被云海楼主携渡而来,未必能找到回去的路。”

  曲盈儿言辞依旧温和,轻声低叹:“不可意气用事。”

  “这只是药师而已,咱们要面对的是那位祸祖,整个九玄仙域如今的主人。”

  “眼下修为千差万别……没有任何功成的机会。”

  女子言辞稍顿,美眸凝视赵庆望来的目光:“师弟如何打算?”

  却不想。

  赵庆竟也缓缓点头,平静轻语道:“我这便离去了。”

  “小姬随我一起。”

  “骨仙子命蝶跟随,与你们知会外面境况。”

  对此。

  曲盈儿心下无奈轻叹,作为大师姐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决断。

  只是担忧轻语道:“并非盈儿心中不恼,只是你们就此离去……实在是螳臂当车。”

  “我有分寸。”

  “徐徐图之。”

  赵庆一口回绝,言辞平静。

  他跟随青影在尘刹海附近的半年,师尊根本没有教下任何玄妙术法。

  但却教他……

  可以试试。

  有太多的崎岖,太多的选择,太多的冲动。

  不试试,怎么知道下一步如何?

  难道在脑子里空想吗?

  总得先走出第一步……

  等到他们这边真正元婴云集,那都过去多少年了?

  仙路十八年都过去了!

  外面的生灵化作什么,其实根本与他们无关。

  世间有太多事,也都可以不管。

  但绝不是。

  一境之隔下。

  兵人与药人在外面挣扎……

  而他们这些天下行走……在里面等待。

  等待日后修为有成……去洗礼一个遍地扭曲的死寂山河,去杀死一位仙路上必定身死的化神祸祖。

  去收服那数十万里,只剩下污血的九玄州。

  “好,咱们何时动身!?”

  姬梦目光灼灼,直言问询。

  赵庆与骨女目光交错,继而起身与司禾并肩:“即刻动身。”

  “我要回家一趟。”

  “你去安置朝廷的局势。”

  “还望宁夜师兄阵封霍风旧地,泸江周遭三千里。”

  “咱们先拿下整个庾株殿,尝试开辟一处传渡阵法,方便出入往来。”

  “——嗯。”

  赵庆目光扫过光头眼中的疑惑,轻轻应声低语又道:“……我是丹师。”

  刹那间。

  皮无妄豁然明了,古怪低语:“你要去当奸细?”

  赵庆一时无言以对。

  **。

  废话。

  难道老子去跟化神开战吗?

  他侧目无奈望向杨霄:“等我们看看外面的境况,若能得到九玄殿的仙药,给紫珠送来。”

  “至于药人,三臂四臂尚且有救,其余不若送他们解脱。”

  “我会取九臂药人的药果,交由紫珠与天香菩提共研药露。”

  “其余关于金丹雷罚,关于这处秘境的境况,关于九玄仙域其余琐事……一切等骨女与大家知会。”

  “事不宜迟——”

  言罢。

  赵庆便同司禾飞掠而起,骨女也跟随在侧,三人一道前往了柏山之下——琼宝阙。

  继而姬梦也匆匆离去,返回皇都。

  血衣山居之中,光头安静抬眸遥望长夜,良久后才斟酌沉声道:“菩提这边,继续给娘娘布塑香火。”

  “我在褚良大国寺清修。”

  “若他们送回了什么药人,先给我送去。”

  “宁夜去阵封泸江。”

  “水月的嘉泽山那边,留下一处给外面修士的道场。”

  “曲师妹……”

  ……

  ·

  琼宝阙中。

  清欢已然是先行返回,同两脉言说了外界的大致境况。

  姝月此刻也同样面色冰寒,明眸中却又带着掩不尽的担忧。

  赵庆这便要出去……

  清欢显然比一众行走知道的更早。

  故而,当夫君与司禾骨女联袂而至。

  小姨也只是温柔轻笑道:“不是要定下浊精再走?”

  赵庆轻笑点头,揽过有些担忧的娇妻:“又不远,几千里外的泸江。”

  “过了秘境就是庾株殿。”

  “等我们拿下了庾株殿,随时都能回来。”

  他轻松言语间,笑眸扫过柠妹吟吟带笑的目光,又给了曦儿一个放心的眼神。

  安抚怀中娇妻道:“等为夫给你弄点仙药,回来陪你金丹就是。”

  “嗯……”

  姝月温柔点头,可心下只恨不得踹赵庆一脚,那么多行走都不着急……多危险啊?!

  “反正你小心些。”

  小姨安静听着姝月的低语,浅笑无奈并未多说任何。

  司禾则惬意慵懒,揽过柠妹柳腰回眸:“出去玩玩吧,我有行走仙舟,天塌了咱家跑得最快。”

  赵庆轻笑点头,眼看骨女怎么都不太自在的模样,同样暗戳戳给了柠妹曦儿一个眼神。

  “走了。”

  ————

  仅是一个时辰不到。

  霍风国泸江之畔。

  璀璨繁奥的阵光之中,赵庆便已撕裂了虚空……

  姬梦手掌搭在他的肩上跟随。

  而白玉行走美眸平静望着,指尖璀璨翩翩的命蝶飞出,落于赵庆的眉心……消失不见。

  嗡——

  随着那道犹如天地伤痕的裂隙消弭。

  血衣行走,白玉行走,云海行走,联袂踏入了那片……污血浸染的旧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