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那份西海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

  没有任何开场白,更没有虚饰的铺垫,隆化帝的声音如同被砂石磨砺过,带着冰冷的穿透力,狠狠砸向殿内死寂的空气:

  “西海铁壁关失守!十五万番兵破关而入!西海边军全军溃败,主帅南安郡王被番邦生擒!西海防线……已彻底糜烂!”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剐在在场每一位重臣的心头。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晃身子。

  隆化帝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群臣,将他们瞬间惨白的脸色、惊恐的眼神、下意识躲避的姿态尽收眼底。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继续用那蕴含风暴的声音道:

  “局势至此,危如累卵!朕召诸卿前来,只问一句——如何化解这西海危局?如何挽回这倾覆之势?如何堵住这国门洞开的窟窿?!”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撞在蟠龙柱上,撞在雕花窗棂上,也撞在每一位重臣紧绷的心弦上,激起一片令人心悸的回音。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吞噬了一切!

  殿内鸦雀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方才那几声抽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们,平日里在各自职司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帝国柱石们,此刻一个个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深深垂着头颅,目光死死盯着脚下冰冷光滑的金砖,仿佛要把那块砖石看穿。

  无人应答!

  西海这场惊天惨败来得太突兀,太猛烈,如同九天惊雷轰在了毫无防备的头顶。

  在此之前,西海边军在南安郡王的统帅下,捷报频传(至少军报如此)。

  朝廷上下都认为南安郡王不说能打败西海番邦,起码也能够稳住形势,西海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谁能料到,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被番邦主帅格萨尔一捅即破,暴露出的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脓疮?

  主帅被生擒,十几万大军溃散,天险铁壁关三日即告失守!

  这不仅仅是战败,这是彻头彻尾的羞辱,是将大乾朝廷的体面、将皇帝陛下的隐忍、将整个帝国的边防,都狠狠践踏在泥泞里!

  如何化解?谈何容易!

  议和?番邦挟大胜之威,生擒郡王在手,此刻议和,无异于丧权辱国,割地赔款是轻,朝廷威严将荡然无存!

  再战?

  临时拼凑的军队如何抵挡番邦铁骑的锋芒?

  千里迢迢调兵遣将、运送粮草,耗费巨大不说,谁能保证不会重蹈南安郡王的覆辙?

  国库早已在两线开战的压榨下濒临枯竭,紫荆关大捷的喜悦还未散尽,新的巨大窟窿已摆在面前。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殿内群臣彻底淹没。

  他们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无话可说。

  任何仓促提出的方案,都可能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为帝王盛怒之下的祭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隆化帝端坐龙椅,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骇人的酱紫,额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跳动,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他死死盯着阶下那群瑟缩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和失望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涌、沸腾!

  “好!好啊!”

  隆化帝猛地一拍御案,沉重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所有人身体一颤。

  他终于按捺不住胸中滔天的怒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朕的朝廷重臣!朕的内阁阁老!朕的六部天官!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何等意气风发!何等忧国忧民!”

  “奏章写得花团锦簇,议事争得面红耳赤!如今国家有难,国门洞开,敌军长驱直入,尔等竟都成了哑巴?!”

  隆化帝猛地站起身,龙椅因他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戟指阶下,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一个个扫过那些匍匐在地的身影,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尸位素餐!空食俸禄!朝廷养你们这群人有什么用?!”

  “是不是要等番邦的铁骑踏破神都的城门,尔等才肯开口?!”

  “是不是要等朕也像那南安郡王一样,被番兵生擒活捉,尔等才知廉耻?!”

  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位大臣的心头,鞭笞着他们的尊严。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感让不少大臣瑟瑟发抖,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汗珠如雨点般滴落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

  殿内充斥着压抑的氛围和抑制不住的牙齿打颤声。

  “陛下息怒!”

  “臣等万死……”

  “臣等无能……”

  几声含糊不清、带着哭腔的告罪声此起彼伏,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蚊蚋嗡鸣。

  就在这一片匍匐跪倒、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芦苇般的朱紫身影中,唯有一人,依旧稳稳地站立着。

  他身着深紫官袍,腰束玉带,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

  烛火跳跃的光线勾勒出他沉静如水的侧脸,深邃的眼眸中不见半分惶恐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古井无波的从容。

  内阁次辅,林如海。

  他如同飓风风眼中唯一不动的那块磐石,沉默地立在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边缘,袍袖自然垂落,双手笼于身前,下颌微含,目光低垂,仿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那姿态,与周围跪倒一片、惶惶不可终日的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别,鹤立鸡群,卓尔不群。

  隆化帝狂暴的怒斥如同滔天巨浪拍打在礁石上,溅起漫天水雾,却未能撼动那礁石分毫。

  他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了这唯一站立的紫袍身影。

  所有的怒火、失望、焦灼,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也如同熄灭的火堆里骤然腾起了一点火星——那火星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或许是一闪而过的惊愕,或许是压抑许久的期待,又或许是被这份镇定反衬出的、更深的自惭。

  怒火并未因此平息,反而因这“异类”的存在而烧得更旺,带着一种被无视权威的恼怒。

  隆化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般刺向那唯一的站立者:

  “林相!满朝文武皆惶惶跪地请罪,唯卿一人傲然独立!”

  “莫非卿家是觉得朕不该怒?还是卿家已然胸有成竹,对这西海危局早有定论?!”

  隆化帝雷霆般的咆哮在乾清宫巨大的蟠龙金柱间回荡,那唯一站立的紫袍身影,如同风暴眼中岿然不动的礁石。

  林如海迎着帝王如淬毒利箭般的目光,面色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惶恐,只有一种近乎古井无波的从容。

  他双手微拱,动作沉稳而清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了殿内残余的紧张气氛与粗重的喘息:

  “陛下息怒。雷霆之威,正合此国难当头之需。然,怒意如野火,焚心则蔽智。”

  林如海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扫过匍匐在地的群臣,最终落回御座之上。

  “西海之局,糜烂至此,诚乃惊天之变。”

  “然仓促之间,是战是和,是守是攻,非凭一时血气可决。”

  “战,需兵精粮足,需明敌之虚实;和,需知敌之索求,需晓我之底线。”

  “若只凭一腔怒火,或仓惶议和,或盲目再战,皆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非但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恐反陷社稷于倾覆之危。”

  林如海的声音平缓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沉凝如铅的空气里。

  “陛下,当务之急,非立时定策,而在洞悉敌情,厘清残局!需即刻动用一切手段,加派精干人手,八百里加急探明西海确凿战况——番兵究竟占据何处,兵力几何,士气如何,有无后续动向?”

  “更要探明番邦主事之人及其意图,他们生擒南安郡王,究竟意欲何为?是挟此奇货漫天要价?还是欲以此动摇我军心?抑或背后另有隐忧?”

  他向前微踏半步,姿态依旧恭敬,言辞却如金石:

  “唯有知己知彼,方能谋定后动。”

  “陛下因西海之变而雷霆震怒,臣等感同身受,亦为此惊天噩耗痛彻心扉!”

  “然大乾万里江山之重,系于陛下一念。”

  “值此危局,陛下更需以社稷为重,以万民为念,暂抑雷霆之怒,澄澈乾坤之心。”

  “唯有陛下冷静持重,臣等方有回旋余地,觅得一线生机。”

  “恳请陛下,暂息天威,容内阁与六部诸位同僚,据实情、细权衡,尽快为陛下、为朝廷,献上可行之策!”

  林如海这番剖析利害、直指核心的谏言,如同一股冰泉,瞬间浇在众臣惶恐灼热的心头。

  那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似乎被这清晰的思路撬开了一道缝隙。方才被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磕头请罪的群臣,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陛下!林相所言极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

  兵部尚书率先叩首附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西海消息混乱,敌情不明,仓促决策恐再蹈覆辙!求陛下暂息天怒,容臣等详议!”礼部尚书也紧跟着叩头,语速飞快。

  “臣附议!请陛下暂息圣怒,给臣等一点时间,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工部尚书亦高声恳求。

  一时间,殿内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之声,众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以头抢地,恳请隆化帝暂缓雷霆决策。

  隆化帝站在丹陛之上,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阶下那鹤立鸡群的身影。

  林如海的话,字字在理,他无法反驳。然而,看着满殿朱紫重臣在林如海寥寥数语后便如蒙大赦、一呼百应的景象,一股远比西海战败更深的寒意,悄然爬上隆化帝的心头。

  失衡了!

  内阁之中,伴随着首辅萧钦言倒台。

  原本鼎足而立的局面,此刻彻底崩塌。

  放眼望去,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在威望、能力与此刻的镇定上,与林如海分庭抗礼!

  他林如海,俨然已是这风雨飘摇的朝廷中,唯一能凝聚人心、发号施令的重心!

  这绝非隆化帝想要看到的局面!

  他登基以来,耗尽心力,在萧钦言与林如海之间玩着危险的平衡游戏,所求的便是权力中枢永远分而治之,皇权方能超然其上,稳如磐石。

  柯政独掌内阁的教训,他记忆犹新!

  如今,萧钦言这柄“毒匕”已折,林如海这柄“清流砥柱”却瞬间膨胀,几乎要成为新的、更可怕的参天巨树!

  帝王心术本能地敲响了警钟。

  一股强烈的忌惮与不甘,混杂着对西海危局的无力感,在隆化帝心中翻滚。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用更狂暴的怒火,强行打断林如海此刻凝聚的“众望所归”。

  然而,理智死死地压下了这股冲动。

  西海!那洞开的国门,那被俘的郡王,那正长驱直入的番兵铁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比任何权术都更致命。

  此刻若再强行压制林如海,打压这唯一能稳住局面的力量,无异于自毁长城!

  朝堂若再乱,谁来收拾西海这个烂摊子?谁来抵挡可能汹涌而来的番兵?

  隆化帝的指关节因紧握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目光如刀,在匍匐的群臣和林如海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视,最终,那股翻腾的怒火与忌惮,被更深的疲惫与冰冷的现实所取代。

  隆化帝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冰渣,刺得肺腑生疼。

  “好!好一个知己知彼!”

  隆化帝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平板,压抑着翻腾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林相老成谋国,言之有理!朕,便依卿所请!”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重重压在林如海肩上。

  “朕给你们时间!但朕的耐心有限!西海烽火连天,国门洞开,每一刻都有疆土沦丧,黎民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