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萧钦言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只是……兹事体大,涉及西海前线具体军务调度,非我等在此一厢情愿便能决断。”

  “况且,南安王兄此刻正在前线督军,军机瞬息万变,更需他临机专断……”

  水溶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明显的推诿之意:

  “我等即刻便联署书信,将此间情形及萧相之高瞻远瞩,详陈于南安王兄知晓。如何行止,待我等收到王兄的亲笔回信,再与萧相细细计议,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钦言的脸色。

  穆莳和金磊也立刻跟着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对,对,还是问问南安郡王稳妥。”

  “毕竟他在前线,看得更清楚……”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萧钦言。

  他看着眼前这三张写满虚情假意、只顾眼前蝇利、对迫在眉睫的危机毫无知觉的脸,心中那点残存的、对这场联盟的期望,彻底灰飞烟灭。

  自己已将刀架在脖子上的危险剖析得如此清晰,甚至亲自为他们指出了一条生路,换来的,竟依旧是这般推诿拖延!这群蠢材!朽木!

  后悔吗?

  一丝尖锐的悔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当初选择与这四王沆瀣一气,借他们的兵权和自己的权势合流,妄图在这帝国版图上割据一方,永葆权势富贵,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昏聩至极的臭棋?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萧钦言已将自己绑上了这条船,船下是万丈深渊的漩涡。此刻弃船,同样是粉身碎骨。

  “时不我待。”

  萧钦言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埋葬在无尽的黑渊之下。

  他缓缓起身,宽大的袍袖拂过冰冷的桌面,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望三位郡王,速去联络南安郡王。”他走到紧闭的雕花木格窗前,背对着三人,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峭。

  “西海的消息,每迟滞一日,朝廷钉下的钉子,便可能多一分。我等……已无多少时间可拖延了。”

  窗外,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彻底湮灭于厚重的铁灰色云层之后。

  苍茫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幕布,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京畿,也笼罩了这座死寂的别院。

  精舍内,烛火映照着三王心思各异、匆匆告退的背影,拖曳出鬼魅般摇晃的暗影,消失在更浓的黑暗里。

  沉重的雕花木门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萧钦言依旧伫立在窗前,一动不动。

  窗纸透进的天光黯淡微弱,勾勒出他挺拔却已显萧索的侧影。

  他缓缓闭上眼,唇边,却掀起一丝极冷、极淡、满是自嘲与绝望的弧度。

  这盘以江山为局、权势为注的生死棋,竟要由这样一群蠢材来落子……岂非,最大的讽刺?

  死寂的密室里,只剩下那缕残香,还在徒劳地挣扎着向上飘散,最终,也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窗外,暮色已浓,沉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五日后的幽州城,幽州府衙内。

  巨大的北疆舆图挂在壁上,其上沟壑纵横,标记鲜明。

  苏慕白一身藏青便袍,神色沉静地坐在主位,下首则是卸去甲胄、只着劲装的朔方军主帅苏烈。

  紫荆关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彻底扫除了悬在朔方军头顶的后顾之忧。

  此刻的苏烈,满面红光,虬髯都显得意气风发,全然不似久经沙场的沧桑老将。

  “苏大人!”

  苏烈洪亮的声音震得堂上梁尘微簌,他虎目放光,看向苏慕白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激赏。

  “好好生了得啊!真真是文武双全!本帅纵横疆场数十载,大小阵仗见过无数,可单凭血肉之躯,仅凭一己之力操纵那守城床弩,一箭射杀沙钵略那等枭雄……啧啧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神乎其技啊!痛快!当浮一大白!若非亲眼所见军报,本帅还当是坊间神话!”

  他搓着蒲扇般的大手,语气激昂,仿佛那惊世一箭是出自他手一般:

  “凭苏大人此等天生神力,万夫不当之勇,若早早投身军旅,必是一代绝巅猛将,青史彪炳!”

  苏慕白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舒缓,与苏烈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大帅过誉了。”

  他声音平和,听不出半分骄矜。

  “沙钵略授首,实乃我守关将士浴血奋战十七日,众志成城,耗尽其军锐气所致。慕白不过恰逢其会,借那崩坏弩机施以雷霆一击罢了。此乃天时、地利、人和之功,慕白岂敢贪天之功?”

  他放下茶盏,目光温润而澄澈地看向苏烈,也扫过堂内几位肃立的朔方军高级将领:

  “何况,是入仕掌一州民生,或是从戎统万军征伐,皆是报效国家,为君王社稷黎庶效力。”

  “所执不同,所求却一,又何分彼此?”

  他将“君王社稷黎庶”几字说得格外清晰而自然。

  苏烈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一跳:

  “好!说得好!苏大人深明大义,是本帅小觑了!为国为民,殊途同归!此等心胸,本帅佩服!”

  寒暄赞叹之后,堂内气氛稍稍沉凝下来。

  苏慕白脸上和煦的笑容也缓缓收敛,转为一片凝重。

  他重新拿起茶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温润的瓷器,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上,沉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大帅,紫荆关解围,后顾无忧。”

  “然北疆大局未定,前次慕白与您深谈,关于朔方军此次平虏之后……该当如何自处?前路何方?不知这五日,大帅可曾深思,胸中可有定计了?”

  此言一出,堂内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几分。

  刚才还豪情万丈的苏烈,魁梧的身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笑容凝固在虬髯微颤的脸上。

  这个问题,重逾千斤。

  苏烈脸上的亢奋如潮水般退去,古铜色的面皮微微**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洪亮的声音此刻有些发沉发涩,带着明显的踟蹰:

  “这个……苏大人,”

  他避开了苏慕白探究的目光,粗壮的指节无意识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你上次提及,要……要让朔方军拥有足够的威名和实力,方能自保,甚至提到……‘养寇自重’四字……”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仿佛喉咙里卡了鱼刺,抬眼迅速瞥了苏慕白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困惑,还有一丝深藏的不甘与警惕:

  “难道……我朔方军数十年忠勇报国,浴血捍卫边陲,到了最后,就非得走这等……这等不光彩的路数吗?”

  “真的……别无他法了?将帅领兵在外,当心怀坦荡,忠心可昭日月啊。”

  最后一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在寻求苏慕白的认同。

  他毕竟是纯粹的军人,血脉里流淌着忠君报国的信条,“养寇自重”这四个字,在道德和忠诚的层面,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心头。

  苏慕白静静地听着。他没有立刻反驳或解释,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倏然抬起,平静无波却又锐利如刀,直直刺入苏烈充满矛盾与不安的眼底。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让苏烈心神一震。

  沉默了数息,苏慕白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重若千钧:

  “大帅此言,慕白深以为然。军人血洒疆场,本应为国为民,何惜此躯?”

  “忠义之心,自当可昭日月。”

  苏慕白先给予了肯定,让苏烈绷紧的心弦稍松。

  但下一刻,苏慕白话锋一转,如平静冰面下骤然刺出的锐利冰棱:

  “然,慕白想请问大帅一个问题。”

  “您——”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苏烈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想把您一家老幼,阖府亲眷的性命,把您身后这些随您出生入死、血染征袍的朔方军十万儿郎的身家性命,乃至将来他们身后亲族数十万人的福祉安危……”

  他刻意在这里顿了顿,留给苏烈足够的反应时间。

  “都寄托于——”

  “陛下一时一地、一念之间的‘君心仁厚’和‘永不猜忌’之上吗?”

  “嗡——!”

  苏慕白这平静却如惊雷般的一问,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苏烈的心坎上!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每个人都感到一阵窒息的眩晕。

  苏烈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呼吸猛地一滞,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那捏着胡须的手指瞬间攥紧,几乎要把几缕胡须生生扯断!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忠勇?坦荡?可昭日月?

  在这冷酷到极点的现实问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幼稚。

  是啊,他苏烈熟读史书,不是不通文墨的一介莽夫。那些冰冷的字句,染血的篇章,此刻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长平之战后,秦国大功臣武安君白起,被秦王猜忌,一纸诏书赐死于杜邮。

  楚汉争霸尘埃落定,汉朝开国元勋、兵仙韩信,被污谋反,最终命丧未央宫钟室,三族诛灭。

  功高震主,本身就是最大的罪过!

  史书浩瀚,刀笔如铁,能功成名就后全身而退的盖世名将,又能有几人?

  比之沙场上十不存一的惨烈,庙堂之上的绞杀,其血腥程度,何曾逊色半分?

  甚至,更为阴冷残酷。

  “帝王心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些沉重的词句在苏烈脑中盘旋,嗡嗡作响,每一下都如同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过往的赫赫战功,此刻带来的不是荣耀的温暖,而是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顶门。

  他不是天真之人,隆化帝近年来收拢军权所行手段之酷烈,让苏烈感到胆战心惊。

  时间一点点流逝,堂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苏烈越来越粗重、压抑的呼吸。

  苏烈的脸色由激奋的红潮褪成苍白,又由苍白转为铁青,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死灰的凝重。

  他宽阔的肩膀微微佝偻下来,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那双能洞穿战阵迷雾、指挥千军万**虎目,此刻死死盯着面前茶杯中平静的水面,眼神涣散,其中翻腾着痛苦、挣扎、不甘,以及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皇帝的心情?

  一个明君或许尚可期待,但自古以来,又有几个明君能真正做到对功勋盖世的统兵大将永不猜疑、永远信任?

  这分明是在拿九族的身家性命做一场豪赌!

  而且,是必输之赌!

  苏慕白的话,如同一柄冰冷的利刃,剥开了苏烈潜意识里讳莫如深的恐惧。

  许久,许久。

  苏烈猛地阖上了双眼,再睁开时,那双虎目中,所有的犹豫、挣扎、不甘,都已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惨烈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在绝望的悬崖边,被迫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决绝。

  他豁然起身!

  高大的身躯带起一股风。他绕过身前的案几,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走到苏慕白面前。

  然后,在苏慕白有些震惊的目光中,这位位高权重、统领十数万大军、威震北疆二十余年的朔方大帅,对着依旧端坐的苏慕白,深施一礼!

  “苏大人!”

  苏烈的声音嘶哑而沉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

  “我苏烈!是个粗人!自幼习武,少读诗书,论弯弓盘马、陷阵夺旗,自问不输于人!”

  “但这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揣摩圣意……我苏烈,不懂!也实在是……玩不来!更不想我朔方军数万将士,为我苏烈的个人之志,落得个……万劫不复!”

  他猛地抬起头,虎目赤红,眼神却变得异样澄澈,充满了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

  “林相高义,谋国深远,本帅虽身在军旅,亦闻其名,钦其德!”

  “苏大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