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太太迎着烛火惨淡的光芒,嘴角缓缓扯动,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无比阴冷的笑容。

  那笑容镶嵌在她枯槁濒死的脸上,如同深渊裂开的口子,诡异而渗人。

  “王爷,您真是端方君子。”

  贾老太太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清醒。

  “事到如今,王爷真以为,皇帝还会给四王八公留那百年清誉,会顾念祖上功劳嘛。”

  “没有此事,难道隆化帝就会放过你们吗?”

  她猛地喘息几口,如同破旧的风箱,声音却字字如刀。

  “荣国府,就是前车之鉴。”

  “今日荣府之哀嚎,明日便是四王府之丧音。”

  “陛下之心,早已如那古井寒冰。”

  “他登基靠的是什么?”

  “是忠孝仁义嘛,不是,是血洗,是宫变。”

  “这样的人,会容得下拥有兵权、与太上皇渊源深重的四王嘛,痴心妄想。”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水溶眼中剧烈的挣扎与动摇,继续厉声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王爷方才所言。”

  “然待宰之猪羊尚且会嘶嚎蹬腿,我四王八公百年世家,难道连一搏之胆气也无了吗?”

  狂风愈发凄厉,吹得书房门扉吱呀作响。

  雨点终于开始落下,噼噼啪啪地砸在屋顶青瓦上,声响急促而密集,如同战场催命的鼓点。

  小书房内,光影在贾老太太扭曲的面容和水溶惨白的脸上飞速跳跃。

  水溶脑中一片混乱。

  是啊,没有“养寇自重”,皇帝就会放过他们吗?

  贾老太太的话像毒针,扎破了他仅存的幻想。

  荣府的今天,那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

  元春在深宫发疯失宠,宝玉在家中魇魔发疯,贾府声望一落千丈。

  这分明是皇帝温水煮青蛙、抽筋扒皮的手段。

  下一步,就该西海了。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恐惧如同冰水浇头。

  但一股深埋在血液里,属于百年勋贵家族的、近乎原始的、对权势存续的疯狂渴望,被贾老太太点燃了。

  束手待毙是灭族,放手一搏…或许…

  贾老太太捕捉到他眼中那瞬间掠过的、代表屈从于黑暗的狠戾。

  她猛地咳嗽几声,身体摇摇欲坠,如同狂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声音更是气若游丝,却带着最后一击的力量。

  “王爷,如今趁着四王还掌握着西海边军,趁陛下如今还被朔方军北征、国库消耗所牵引。”

  “这或许是、或许是最后动手的契机了。”

  她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直直指向水溶。

  “一旦等陛下腾出手来,如同收京营那般整顿西海。”

  “届时,兵权一失,什么太上皇恩泽,什么百年世交情谊,统统都是过眼云烟。”

  “到那时,才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任其宰割,再无半分生路。”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最后警告。

  最后的生路,最后的契机,任其宰割。

  这些词像锋利的碎片,疯狂搅动着水溶的心脏。

  窗外凄风苦雨,那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如同无数战鼓疯狂擂动,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仿佛看到了隆化帝冷漠的眼神投向地图上的西海防区,看到了西海军营被中央派系的将领接管,看到了自家王府被贴上封条,妻儿老小沦为阶下之囚,百年荣耀化为灰烬。

  水溶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温润如玉的眸子深处,所有温文尔雅的伪装彻底剥落,只余下野兽垂死挣扎般的、冰冷决绝的野性与狠厉。

  “老夫人。”

  水溶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沉稳,他站起身,对着连坐姿都勉强维持的老太太,深深一揖到底。

  “本王,受教了。”

  “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那里面不再是绝望和惶恐,而是一种豁出去之后的疯狂赌注。

  “你说的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搏。”

  “西海便是那最后的避风港。”

  “四王与荣国府,休戚与共,只要我北静王府根基尚存一日,必倾尽全力,保荣府一门香火不堕,尽力扶持,不让老夫人苦心维持的门楣就此沉沦!此诺如山,天地可鉴!”

  风雨声中,他的誓言冰冷而沉重,没有多少情感的温度,却充满了冰冷的交易与铁血的承诺。

  贾老太太终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强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瞬间松垮下来,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肉眼可见地萎靡坍缩下去。

  脸上那诡异的光也消失了,只余下灰败的死气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分不清是感激的笑意还是完成一桩大交易后的麻木。

  窗外的雨帘滂沱,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

  北静王府小书房紧闭的门扉,隔绝了所有声音,也掩盖了一个足以在日后掀起西海滔天巨浪的秘密盟约,一个用无数边关军民鲜血浇灌的、绝望的求生赌局。

  神都的暮春,暮色如浓墨般浸染天际。

  城内,暗流在深宅高门间奔涌,无形的棋局已落至最关键的几步。

  两日后,萧钦言府上。

  萧钦言端坐书房,窗外新萌的嫩叶在渐起的晚风中轻曳。

  一只素白胎薄釉匀的建盏在他手中缓缓转动,清冽的茶香混合着冰片沉香的气息在室内弥散。

  他闭目养神,神态是前所未有的闲适与笃定。

  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盏沿,一抹几不可察的得意纹路在他嘴角漾开。

  “成了。”

  两个字轻飘飘吐出,却似定音之锤,落在他心中那盘布局的大棋之上。

  那瘸腿的乞丐道士……呵,一个被精心打磨的饵料。

  不过是寻了一个家破人亡、流落神都的道门破落户,稍加点拨,诱之以利——许他一场泼天富贵,足以抹去他前半生的悲惨印记。

  再略施易容,织造一场偶遇,此人便化身成了指点迷津的“高人”,恰到好处地在贾政心灰意冷、惶惑无计的当口,“偶遇”于玄真观外。

  “西海超脱”

  那四字藏头,早已在萧钦言腹中推演无数遍。

  要的就是这般看似玄奥、直指核心的箴言。

  贾史氏那老虔婆垂死挣扎,果然像溺水者抓住了这根浮木,不遗余力地扑向北静王府,点燃了四王心底那把名为恐惧与野心的干柴。

  计划,隐蔽而完美。

  安排此事之人,连带着那个瘸倒是,此时已经埋在了黄土之下。

  神都之内,无人能联想到这位“天赐机缘”的瘸道士,竟与当朝首辅有丝毫关联。

  “搅吧,将这西海之水彻底搅浑吧。”

  萧钦言心中冷笑,唇边笑意更深。

  他呷了一口清茶,眼底是稳操胜券的寒光。

  耳边仿佛已能听到西海边军快报的嘶鸣声。

  只需要一点火星,四王手中那焦躁的力量,便会化作燎原的战火,点燃早已盘踞在西海沿子、蠢蠢欲动的番邦野心。

  十五万?哼,只要战端一开,具体数字,还不是那些急于“保位”的四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林如海费尽心机促成的朔方军北征,苏慕白在幽州搞的羊毛织造,都将在两线同时燃起的战火和朝廷骤紧的财政下,变成一纸空谈。

  他这步棋,将借四王与荣国府求生之欲,化为最锋利的刀,一刀斩断林如海北疆计划的根基。

  而他,萧钦言,只需坐在这神都中枢,静待那东风吹来的捷报,不,是“惊报”。

  窗棂上,烛影为微风所动,微微摇曳,却丝毫撼不动他稳坐如山的身姿。

  与此同时,林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如海正襟危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钧的信笺。

  信笺上墨迹未干,字迹笔走龙蛇,正是苏慕白从遥远的幽州加急送来的密函。

  他逐字细读,眉宇间初是凝重,渐渐化开。

  当读到最关键处,那双洞悉朝野、算尽人心的深邃眼眸,骤然绽出一点明亮的光彩,如同划破沉沉夜色的流星。

  素来沉静端方、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由衷的、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

  那笑意,并非张扬,更无得意,只是极深沉的赞许与棋逢对手的默契交融。

  林如海将那薄薄信纸凑近灯烛,焰苗跳动,映着他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好一个慕白,好一个将计就计。”

  心中无声的喝彩如潮翻涌。

  密函所述,正是幽州“云裳阁”在神都掀起的风潮,以及因此引动的那条隐于幕后的“利益锁链”。

  更重要的是,苏慕白敏锐洞察到了西海方向可能出现的、源于内部倾轧的变数。

  苏慕白并不知道隆化帝幽禁贾元春之事,不过苏慕白早早便预料到了,萧钦言不会坐以待毙。

  作为一个争权夺利的高手,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林如海和苏慕白这对政敌翁婿走的畅通无阻,一步步把他逼上绝路呢。

  而能让他利用的人,也无非就是四王了。

  在信中,苏慕白并未直言如何破解萧钦言的杀局,却字字句句在勾勒一局更大、更深远的棋。

  “岳父大人钧鉴。”

  “西风已起潜流,非欲阻之,乃引其潮。”

  “羊毛之暖,可御北地之寒,亦可燃燎原之火。”

  “今‘云裳’之奢已入贵人眼,织造之利初显其芒,恰如明珠投暗海,光晕自会引来群鲨环伺。”

  “西海惊涛若起,其声震天者,亦不过是惊醒了沉睡于‘利’字之下的巨兽罢了。”

  “北疆之势,不在塞外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人心所向,国运所系。”

  “铁骑洪流,自当犁庭扫穴;财货之流,亦能移山填海。”

  “请静待,彼处‘风火’愈炽,此处‘财帛’之心愈坚,则北向之策根基愈固。”

  “当巨浪排空之际,方见暗礁之下何为真砥柱。”

  “婿在幽州,与三军同待军令,亦静候神都变局。”

  林如海合上信笺,指尖轻轻在纸面上敲击着那“静候神都变局”几字。

  原来女婿远在边陲,目光却早已穿透千山万水,落在了这神都波云诡谲的中心。

  真可谓是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之外。

  林如海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夜风吹拂,带着庭院泥土与新叶的气息。

  仰望那片被神都灯火晕染、看不见星辰的夜空,此时林如海的眼中再无一丝忧虑,只剩下洞悉一切后的沉静与期待。

  他,同样在静待“好戏开场”。

  只是他所期待的,并非西海的烽烟狼嚎,而是当那场由敌人亲手点燃的战火映红天际之时,潜藏在“云裳阁”缕缕丝线之下,那由贪婪、利益和国家意志交织而成的、真正的帝国洪流,会以何等汹涌澎湃的姿态,扭转乾坤。

  书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将林如海含笑的倒影投在粉墙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融入了窗外深沉的夜色里。

  一场由人点燃的风暴正在西海酝酿,而另一场源于人心的巨浪,亦已在神都的无形之海中,蓄势待发。

  他和萧钦言都在等待,等那东风吹来的消息——只是前者等的是致命破绽,后者等的是制胜之机。

  夜,更深了。

  神都内外,无数双眼,都望向了西边。

  无声的硝烟,已在纸背与人心间弥漫开来。

  二十日后,大明宫后苑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鎏金瑞兽熏炉里袅袅逸出沉水香的淡雅气息。

  这里本该是隔绝深宫寒意的温柔乡,此刻却凝滞着一种比殿外料峭春寒更刺骨的冰冷对峙。

  隆化帝斜倚在铺着明黄锦垫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姿态看似闲适,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傲慢,投射向坐在他对面的老者——太上皇。

  太上皇只披了一件家常的赭色团龙常服,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坐在窗边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菩提子佛珠,半眯着眼看着暖阁外金明池上几丛未化的残冰枯荷。

  他身处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脸上却没有半分颓唐,反而有一种经过滔天巨浪后的深沉静谧,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审视着眼前这位将他赶下龙椅的儿子。

  空气静默得令人窒息,只有炭火爆开的微响和更漏滴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