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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修远直接在驿馆内辟出一间静室,带着文景轩和几名带来的书吏,开始埋头查阅。

  他看得极其仔细,不时用朱笔在纸上勾画、记录,询问书吏一些细节。

  俨然一副全心投入核查账目的模样。

  文景轩也打起精神,协助父亲整理、核对。

  这些账目表面看来确实滴水不漏,收支平衡,数字严谨。

  但他牢记父亲的教诲,知道这不过是障眼法。

  如此直到下午,文修远才放下手中的账册,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对身旁的文景轩叹道:“看了这许久,头昏脑涨。景轩,随为父出去走走,透透气。”

  他又对随行官员吩咐道:“你们继续核对,若有存疑之处,仔细标注出来。”

  说罢,便起身,带着文景轩和几名贴身护卫,走出了驿馆。

  并未乘坐车轿,只是信步而行,看似漫无目的。

  但行走的方向,却朝着禹州城最繁忙的东面码头区而去。

  早已得到消息的张启明,立刻带着几名属官“恰巧”出现,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文尚书可是查账累了?下官陪您走走?这禹州城虽比不得京城,但也有几处景致尚可一看。”

  文修远看了张启明一眼,淡淡一笑:“有劳张刺史了。本官只是随意走走,不必兴师动众。”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拒绝张启明的陪同。

  一行人便朝着码头方向走去。

  越靠近码头,空气中咸湿的水汽和货物搬运的喧嚣声便越发清晰。

  当走到码头区时,只见偌大的港口一片繁忙景象。

  船只往来,桅杆如林,力工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箱箱货物从船上卸下,或是装船运走。

  一切看起来秩序井然,热火朝天。

  张启明在一旁笑着介绍:“文尚书您看,这便是我们禹州港,每日吞吐货物量极大,乃是东南漕运与海贸的重要枢纽……”

  文修远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码头,看似随意地观察着。

  文景轩则更加仔细地留意着那些忙碌的工人。

  他们的神态、动作,以及彼此间的交谈。

  张启明表面上笑容可掬,手心却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幸亏王爷早有安排!这些‘工人’都是精心挑选、受过叮嘱的自己人,绝不会乱说话。”

  果然,当文修远看似随意地走近一队正在休息的“力工”,温和地询问他们每日工钱多少、活计累不累、家中境况如何时。

  那些“工人”皆是一副憨厚感激的模样,异口同声地回答:“回大人话,工钱足额发放,从不拖欠!”

  “活计是累了点,但能养家糊口,心里踏实!”

  “多亏了王爷和刺史大人治理有方,我们才有这安稳日子过!”

  言辞一致,表情到位!

  文修远听着,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连连点头:“好,好,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朝廷最大的心愿。”

  他又在码头区走了一圈,问了几处类似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

  张启明跟在身后,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甚至隐隐有些得意。

  文景轩跟在父亲身边,看着这一切,心中疑虑更甚。

  这些工人的反应,未免太过“完美”了,完美得不似寻常苦力。

  文修远并未再多做停留,仿佛真的只是散步透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张启明道:“时辰不早,也该回去了。今日有劳张刺史相陪。”

  “文尚书客气了,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张启明连忙躬身。

  回驿馆的路上,文修远沉默不语。

  文景轩忍不住低声道:“父亲,那些工人,肤色的确深了些,但不像是常年劳作的工人,而且我观察他们手上的老茧,看似并非是做工所致,倒像是常年练武……”

  “你能观察到这些很好。”

  文修远说着,目光深邃地望着前方禹州城繁华的街景,又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禹州王还真是处心积虑,做戏做的真足啊!今日所见,便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越是这样天衣无缝,越是证明他们心虚。这码头,这禹州城,看似平静,实则早已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厉:“不过,网织得再密,也总有缝隙。他们越是紧张,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我们需要的,只是耐心,和一个合适的时机。”

  文景轩闻言,心中凛然。

  再次感受到了这场博弈的凶险与父亲的老谋深算。

  ……

  回到驿馆那间临时充作公堂的静室,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书吏和今日随行的护卫皆垂手而立,脸上带着几分挫败与焦虑。

  “大人。”

  一名负责暗中查访的护卫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我们的人试着接触了几个普通的码头工人和街边小贩,但,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说的都是感念王府与刺史恩德之词。属下……未能发现任何破绽。”

  另一名书吏也接口道:“大人,那些账册属下等仔细核对了大半,条目清晰,数字勾稽严密,至少从明面上看,确实找不出明显的疏漏。”

  文景轩站在父亲身侧,听着这些汇报,眉头紧锁,心中的急切又添了几分。

  对手的准备,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充分。

  然而,文修远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怒色或沮丧。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诸位今日也辛苦了,都早些下去歇息吧。账目,明日再继续核对。”

  众人见主官如此镇定。

  虽心中疑惑,却也稍稍安心,依言行礼退下。

  待到夜深人静,驿馆外监视的眼线也松懈了些许时。

  文景轩终于忍不住,再次来到父亲的房间。

  “父亲,你跟别人不说,怕打草惊蛇,但跟孩儿说说吧。”

  文景轩期待道:“父亲,您到底打算怎么做?有什么成竹在胸的必胜对策?”

  “景轩。”

  文修远摇了摇头:“为父哪里来的什么成竹在胸?又何时说过,一定有必胜的对策?”

  文景轩一愣,有些愕然。

  文修远继续道:“景轩,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不像你读书那般,有明确的目标和目的。”

  “你十年寒窗,科举入仕,得偿所愿。”

  “但为官之后,便不再会有那么多一目了然的事情了。”

  “更多的情况,就像是在一片浓雾中行船,看不清前方是暗礁还是彼岸。”

  “能做的,只是握紧舵盘,根据风向和水流,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耐心等待雾散的那一刻。”

  “一切,都需要静心!”

  “静心观察,静心等待,静心分析。”

  “在沉寂中捕捉细微的声响,在平静的水面下感知暗流的涌动。”

  “最大的作为,恰恰在于‘不作为’的耐心之中。”

  “当你心浮气躁时,便容易落入对方的圈套。”

  “当你稳如磐石时,对手反而会因猜不透而自乱阵脚。”

  “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皆是如此!”

  文景轩听着这番如同禅语般的教诲,心中的焦躁渐渐平息下来。

  仔细回味,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孩儿明白了。”

  文景轩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沉静,“是孩儿心急了!”

  文修远欣慰地点了点头:“明白就好,去休息吧,养精蓄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