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琳紧紧握住丈夫已经有了温度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谭岳明则是哽咽着,一个劲地喊着“爸”。

  然而,谭旭东的目光却越过激动的妻儿,眼神里透出不容置疑的锐利。

  “岳明。”

  他一开口,谭岳明就愣住了。

  “去,给小林打电话。让他和项目组的人,立刻把所有资料全部带过来。”

  “所有的实验数据,还有我的笔记本,一样都不能少。”

  话音落下,病房里刚刚还温情脉脉的气氛,瞬间凝固。

  谭岳明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您说什么呢?!”

  他激动地提高了音量。

  “您才刚醒过来!医生说了要静养!”

  “工作的事情以后再说不行吗?什么东西比您的命还重要啊!”

  “老谭,听儿子的,先养身体啊!”周若琳也急忙劝道。

  可谭旭东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摇。

  他那双清明起来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

  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从他虚弱的身体里迸发出来,让他的声音都变得洪亮了几分。

  “现在!立刻!马上就去!”

  “这是命令!”

  谭岳明被父亲眼神里的决绝震慑住了。

  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比熟悉的眼神,一旦他做出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有的哀求,在这样的眼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去打电话。

  陈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一片了然。

  这就是执念。

  很多人在弥留之际,就是靠着一口气,一个未了的心愿撑着。

  一旦心愿了结,那口气散了,人也就走了。

  对谭旭东而言,这个项目,就是他吊着命的执念,是他精气神的根。

  让他现在放弃,无异于釜底抽薪,反而会要了他的命。

  中医治人,从来不只是治身体的病,更是调理人的精、气、神。

  有时候,心病,比身病更致命。

  他冲罗林峰和那位依然处在震惊中的中医老者招了招手。

  “我们出去说。”

  三人来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陈医生,病人现在的情况……”罗林峰有些担忧地问道。

  陈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

  “笔和纸。”

  罗林峰连忙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处方笺递了过去。

  陈易靠在墙上,龙飞凤舞地开始写方子。

  当归、黄芪、川芎、白芍……

  一个个药名从他的笔下流出,写满了整张处方笺。

  中医老者凑在旁边看着,越看越心惊,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陈易开的这个方子,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

  里面既有黄芪、人参这种大补元气的猛药,又有大黄、芒硝这类攻伐峻猛的泻药。

  既有温阳的附子、肉桂,又有滋阴的生地、玄参。

  温热与寒凉并用,攻伐与滋补同行。

  这完全违背了中医方剂学里“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则。

  在他看来,这几十种药材混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剂穿肠毒药。

  “陈医生……恕我眼拙……”

  老者看着那张写了将近百种药材的方子,感觉自己几十年的中医理论被彻底碾碎了。

  “这……这方子里的药性互相冲突,很多都是配伍禁忌……这……”

  他感觉自己在陈易面前,就像一个刚刚学背《汤头歌诀》的小学生。

  陈易写完最后一味药,将处方笺递给了他。

  “照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谭老需要绝对的安静。”

  罗林峰点了点头,他现在对陈易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带着还在研究药方、满脸痴迷的中医老者,暂时离开了这层重症监护区。

  走廊里,瞬间恢复了寂静。

  陈易回到病房,默默坐在沙发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没过多久,一阵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三个穿着深色便服,神情肃穆的年轻人快步走进来。

  为首的正是谭岳明电话里提到的“小林”。

  他们每人手里都抱着厚厚的文件,其中一人还提着一个加固的防震笔记本电脑包。

  看到沙发上的陈易,小林愣了一下,随即冲陈易郑重地点了点头。

  “医生。”

  他的目光望向紧闭的病房门,压低了声音。

  “里面的东西,涉及国家最高等级的机密,还请您……回避一下。”

  陈易睁开眼,眼神平静无波。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站起身来。

  “三十分钟。”

  他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分量。

  小林和同伴对视一眼,郑重地点头。

  房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陈易靠在墙上,耳边能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讨论声,夹杂着谭旭东嘶哑却坚定的指令。

  他只是静静地计算着时间。

  在第二十九分五十九秒的时候,陈易站直了身体。

  仿佛有感应一般,病房的门,准时在第三十分钟的时候被打开了。

  小林三人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来时的那种焦急,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每个人的眼眶都是红的。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陈易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抱着那些比生命还重要的资料,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谭岳明走了过来,脸上的神情更加复杂。

  他快步走到陈易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陈医生,我爸他……”

  “他想继续。”

  陈易替他说出了那句艰难的话。

  谭岳明浑身一震,仿佛所有的伪装都被看穿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点了点头。

  “是。”

  “他说……他的时间不多了,项目到了最后关头,只有他能完成最后的整合。”

  谭岳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他……他想请您帮忙……请您帮他撑着……撑到他做完为止。”

  陈易看着谭岳明通红的眼睛,又看了一眼那扇门。

  他能感觉到,门后那个老人燃烧的生命。

  沉默片刻,陈易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他迈开脚步,重新走进了那间决定生死的病房。

  谭岳明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时间标尺。

  病床上,谭老睁着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透出骇人的清明。

  “陈医生……”

  “我想……回实验室,那里……有我一辈子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