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陵寝工地,民夫食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水、尘土与稀粥混合的酸腐气味。

  数千名衣衫褴褛的民夫排着长队,麻木地等待着那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晚饭。

  突然,“噗通”一声闷响,一名身形格外魁梧的汉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面如金纸。

  “老三!老三,你怎么了!”他身旁的同伴惊恐地扑上去,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冷的皮肤。那汉子悲愤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监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句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干着牛**活,连口肉汤都喝不上!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啊!”

  一句话,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神经!

  积压了数日的疲惫、饥饿与怨气,如同被点燃的野草,疯狂蔓延!

  “说得对!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累死在这鬼地方!”

  就在此时,几名早已潜伏在人群中、眼珠乱转的汉子立刻高声附和,他们声情并茂,演技精湛,一个比一个哭得凄惨。

  “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等着我回去尽孝啊!可这活,根本看不到头!”

  “前儿个张二哥就是活活累死的!监工说他是得了风寒,连口薄皮棺材都没给!”

  煽动性的言辞,如同滚油泼入烈火,人群的情绪瞬间失控。那几个暗桩看准时机,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问题的核心,喊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口号:

  “清君侧,诛酷吏!”

  “我们要吃饭!要活命!打死那个姓徐的监工!”

  “冲啊!”

  数千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民夫,在暗桩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拿起手边的锄头、扁担,怒吼着冲向了不远处的总监衙门!

  守卫的兵丁数量不足,只一个照面便被冲得七零八落,节节败退。

  火把映红了半边天,整个工地,彻底陷入了一场大规模的哗变。

  临时官署内,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

  “侯爷!快下令吧!派兵镇压!再晚就来不及了!”赵恪手按刀柄,急得满头大汗。

  李瑞等一众旧官僚则远远地躲在角落里,隔岸观火,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准备看徐恪如何被这愤怒的民意活活撕成碎片。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徐恪,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

  他只是站在高处,透过窗户,冷静地观察着外面那片狂怒的火海,随即对赵恪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古怪命令。

  “镇压?为什么要镇压?”他一反常态地否决了提议,“赵恪,立刻派我们所有信得过的弟兄,换上民夫的衣服,混进人群里。”

  “记住,不要说话,只要听。”徐恪的眼神冰冷得像手术刀,“我要知道,他们当中,谁在喊口号,喊的是什么;谁在诉苦,诉的是什么;谁在动手打砸,谁只是在旁边看着。半个时辰,我要一份‘现场舆情分析’。”

  “舆……舆情分析?”赵恪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应诺:“是!”

  半个时辰后,十几份写满了杂乱信息的纸条被汇总到了徐恪面前。

  他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飞快地用炭笔将所有诉求分门别类,逻辑清晰得令人发指。

  “A类,核心诉求,占比约八成。”他指着纸上最大的一块区域,“‘伙食太差’、‘活太累’、‘想家’、‘工钱能不能多给点’……这些,是真实的民怨。”

  “B类,煽动性口号,占比约一成半。”他的笔尖移到另一块,“‘诛杀徐恪’、‘清君侧’、‘朝廷无道’……这些,是那帮暗桩在带节奏。”

  最后,他的笔尖重重地圈出了最小的一块:“C类,纯粹暴力,占比不足半成。那些带头打砸、放火、冲击兵丁的人……这些,是暗桩里的死士。”

  他放下笔,看着眼前这张清晰的“民意分析图”,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王德庸的牌打得不错,可惜,他不懂什么叫‘统一战线’。他想把所有人都变成我的敌人,而我要做的,就是把我的敌人,变得只有那一小撮。”

  官署门前的高台,已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在数千双或愤怒、或迷茫、或疯狂的眼睛注视下,徐恪不带一兵一卒,独自一人,缓缓走上了高台。

  “杀了他!”

  “狗官!还我兄弟命来!”

  几个暗桩立刻带头高喊,人群的情绪再次被点燃。

  徐恪没有辩解,他只是拿起一个用铁皮和硬纸筒临时赶制出来的简易扩音器,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说出了第一句话。

  那声音通过扩音器的放大,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知道大家饿,大家累,大家想家!这,是我的错!”

  一句话,让所有的喧嚣都为之一滞。

  他当众宣布:“我徐恪在此立誓!从明天起,所有人的伙食,顿顿有肉!每工作十天,轮休一天,可以回家探亲!工程结束之日,所有人额外加发三个月工钱,作为安家费!”

  这番话,如同一瓢甘泉,瞬间浇熄了大部分人心中最炽热的怒火。

  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股冲天的杀气,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

  紧接着,徐恪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我承诺给你们肉吃,给你们休息,但有些人,他们的目的不是这个!”

  他指向人群,大声质问:“是谁,在你们肚子饿的时候,不提伙食,却要你们去冲击朝廷官署,背上谋反的罪名?是谁,在你们疲惫的时候,不求休息,却要你们去杀一个能带你们按时完工、活着回家的监工?”

  最后,他猛地指向几个由自己人辨认出的、喊“清君侧”喊得最凶的暗桩,声如惊雷!

  “就是他们!他们是北疆燕王派来的奸细!他们想破坏陵寝,让先帝不得安息,让陛下蒙羞,让天下大乱,让你们所有人都回不了家!”

  话音未落,早已埋伏在人群侧翼的数十名悬镜司缇骑,如同猛虎扑羊,瞬间杀出!

  他们目标明确,手法狠辣,精准无比地将那几个还在声嘶力竭煽动的核心暗桩,当场擒杀!

  鲜血,成了这场“露天新闻发布会”最震撼的句号。

  局势,在这一刻,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绝大多数民夫要的只是朴素的生存需求。当徐恪满足了他们的核心诉求,并为他们的愤怒找到了一个“外部敌人”的宣泄口后,民意瞬间倒戈。

  不等徐恪下令,那些刚刚还在附和的民夫,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刚刚到手的肉和假期,立刻调转矛头,主动上前扭送那些还在煽风点火的暗桩同伙。

  “大人!他是奸细!我刚才听见他说的就是这话!”

  “还有他!他刚才还怂恿我放火!”

  王德庸精心策划的“人民战争”,顷刻间就变成了人民群众抓捕奸细的“表功大会”。

  徐恪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这荒诞而又真实的一幕,对身旁早已目瞪口呆的赵恪平静地说道:“永远不要与人民为敌,但要学会定义谁是人民,谁是敌人。今晚,我们请丞相大人看了一场好戏。”

  丞相府,书房。

  王德庸正与心腹下棋,静候佳音。他缓缓落下一子,微笑道:“此乃阳谋。徐恪若镇压,是为酷吏,民怨更沸;若不镇压,则工程倾覆,死罪难逃。无论如何,他都已是瓮中之鳖。”

  话音刚落,一名亲信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将陵寝工地的惊天逆转哭丧着脸汇报了一遍。

  王德庸捏在手中的一枚白玉棋子,“啪”地一声,被他生生捏得粉碎。

  他脸上那份智珠在握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对徐恪的、深入骨髓的惊骇与恐惧。

  “他……他不是在为官,他是在施妖法!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操控人心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