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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家陵寝工地,临时搭建的“总监衙门”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尘土、汗臭与陈年卷宗霉味的复杂气息。

  工部派来的主事李郎中,正领着几名下属,毕恭毕敬地站在徐恪面前。

  他们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言语间却处处是坑,句句是雷。

  “侯爷,您瞧,这是咱们陵寝工程过去三年的所有账册,共计一百二十七卷。”李郎中指着那堆积如山、几乎要顶到房梁的故纸堆,一脸“为您分忧”的诚恳,“还有这边,是所有的工程图纸和物料清单,浩如烟海,千头万绪啊。”

  另一名官员立刻恰到好处地接上话,长叹一声:“唉,最难的还是预算。国库拨下的银子,处处捉襟见肘。还有山下那些民夫,都是些刁民,极难管教,三天两头闹事。侯爷,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精心准备好的陷阱。

  他们将一个烂摊子血淋淋地剖开,摆在徐恪面前,等着他表态,等着他去碰任何一个环节,然后顺理成章地将所有的责任与黑锅,都扣在这个外行人的头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徐恪根本没有去看那些账册一眼,甚至没有听他们任何一句汇报。

  他只是裹着厚厚的狐裘,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平静地喝着。

  衙门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那几个原本准备好了一肚子说辞的工部官员,在徐恪这反常的沉默中,感觉自己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们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不停地犯着嘀咕: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杯茶喝完,徐恪终于放下了茶杯,那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猛地一跳。

  他缓缓起身,环视一周,脸上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随即颁布了他上任后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命令。

  “传我将令,从今天起,陵寝工程所有工序,全部暂停。”

  “什么?”李郎中等人当场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恪等一众金吾卫亲信也是满脸困惑,不明白自家侯爷为何要自断手脚。

  徐恪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道:“本官今日,只想亲自跟验一车青砖。从山下的砖窑出窑开始,直到它被送到山顶的陵墙上为止。其余诸事,明日再说。”

  衙门内,死寂一片。

  三息之后,李郎中等人那错愕的表情,迅速被一种强行压抑的狂喜和轻蔑所取代。

  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中哄堂大笑:原来是个**!

  一个只会耍酷吏威风,对工程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放着天大的账目不查,去跟一车砖较劲?

  这简直是本年度最大的笑话!

  “侯爷英明!”李郎中连忙躬身,姿态谦卑,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侯爷体恤下情,亲身体验,实乃我等之福!下官这就去安排!”

  赵恪等人虽满心不解,但出于对徐恪近乎盲目的信任,还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应诺:“遵命!”

  只有徐恪自己心中雪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们以为这是一个工程问题?

  不,这是一个流程管理问题。

  一本烂账永远算不清,但一个烂透了的流程,会在阳光下暴露一切。

  从砖窑到工地的漫长山路上,一出荒诞的戏剧,正式拉开帷幕。

  徐恪乘坐着一顶简易的软轿,身旁跟着赵恪和几名手持纸笔、神情肃然的文书,如同一群正在进行田野调查的古怪学者。

  第一站,山脚砖窑。

  “启禀侯爷,按规矩,一车青砖,标准五百块。”窑主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一边点头哈腰,一边熟练地给负责监工的工部小吏塞上了一小袋碎银。

  徐恪没有说话,只是对身旁的文书点了点头。

  那文书立刻上前,带着两名金吾卫士兵,开始一块一块地,当众点数。

  最终的数字,停在了“四百五十块”上。

  “侯爷,这……这烧砖嘛,总有损耗,总有损耗……”窑主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徐恪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对文书道:“记下来。出窑,损耗一成。责任人,窑主,监工。”

  第二站,运输途中。

  负责运砖的十几名脚夫,本该一个时辰走完的山路,此刻却走得晃晃悠悠,比逛庙会还慢。

  行至半山腰一处僻静的林子,领头的脚夫熟练地停下车,将车上最上层的二十块好砖搬了下来,藏进了路边的草丛里,准备回头卖给附近盖房子的私户。

  就在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徐恪的文书正用炭笔,飞快地记录着:“卯时三刻,运输队于半山槐树下停留,私藏青砖二十块。耗时,一刻钟。”

  第三站,半山腰的物料点。

  负责点验的吏员,连车都没上,只是懒洋洋地伸出手,从脚夫头子手里接过几枚铜钱,便大笔一挥,在交接文书上画了个押,算是“验收合格”。

  徐恪的软轿恰好经过,他甚至没有停下,只是淡淡地对文书吩咐了一句:“记。关卡,未点验,受贿。责任人,张三。”

  最后一站,山顶工地。

  当那车历经磨难的青砖终于抵达终点时,负责砌墙的工匠上前,又骂骂咧咧地从车上扔下来三十多块有明显裂纹的次品。

  最终,一车标称五百块的青砖,真正能被砌上陵墙的,只剩下了不到三百块,且其中一半还是以次充好的劣等货。

  而整个过程,耗费了整整三个时辰,是标准时长的三倍。

  当晚,总监衙门,灯火通明。

  所有工部派驻此地的官员,从李郎中到最底层的监工,全被“请”到了这里。

  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容,准备听听这位侯爷大人跟着一车砖跑了一天后,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来。

  徐恪没有咆哮,也没有审问。

  他只是让人在正堂中央,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白板。

  在所有人困惑的目光中,他亲自拿起一支炭笔,缓缓走到白板前。

  他没有写一个字,而是画了一张图――一张流程图。

  “起点,砖窑。”他用平静的语调,像一个教书先生,开始了那场足以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公开课,“标称出窑五百块,实际出窑四百五十块。资金流失,百分之十。”

  “第二步,运输。途中‘失窃’二十块,‘磨洋工’耗时一倍。资金流失,百分之四。效率流失,百分之五十。”

  “第三步,关卡。吏员受贿,放弃监管,导致劣质砖混入。资金流失,无法估量。”

  最后,他将所有的环节用一条线串联起来,在白板的最下方,用朱砂笔写下了那个血淋淋的最终结论。

  “综上所述,一车青砖,从山脚到山顶,我们发现了十七个‘收费站’,三十四只‘蛀虫’。国库拨下的每一两银子,真正能落到工程上的,不足三钱。”

  他放下笔,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

  “诸位大人,本侯说的,可对?”

  整个衙门,死一般寂静。

  看着那张白板,所有工部官员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惨无人色的死灰。

  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们的额角、后背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厚厚的官袍。

  他们惊骇欲绝地意识到,徐恪用的不是权术,不是阴谋,而是一面无法辩驳、无法抵赖的“魔镜”。

  在这面镜子前,他们所有的潜规则、贪腐手段,都被赤裸裸地量化、曝光,精确到了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名字。

  这比直接抄家杀人还要可怕一万倍!

  因为它揭示了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也绝对无法对抗的、神明般的力量!

  丞相府,深夜。

  工部侍郎连滚带爬地冲进王德庸的书房,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语调。

  他描述不清什么叫“流程审计”,只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嘶吼着:“相爷……那个徐恪是个妖怪!是个妖怪啊!”

  “他……他不用刑,不查账,他就跟着一车砖走了一天……然后,然后就把我们工部几代人传下来的‘规矩’,全……全都写在了一张纸上!清清楚楚,一个名字都跑不掉!”

  他“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彻底崩溃了。

  “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给我们画像!画出了我们每个人贪了多少,懒了多久!相爷!我们……我们完了!”

  王德庸手握着一枚准备落下的棋子,僵在了半空。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面对未知物种的……恐惧。

  他精心设计的“泥潭”,被对方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瞬间变成了透明的玻璃鱼缸。

  鱼缸里的每一条鱼,每一粒沙,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