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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御书房,子夜。

  这里的灯火比白日里任何一个衙门都更亮,却也比任何一座坟墓都更冷。

  掌印太监陈矩如同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躬身立于御案之下,脸上那佛陀般的温和笑容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凝重的肃然。

  “陛下,整肃司三日,共计收缴罚金,白银三百七十二万两,黄金一万一千两,另有田契、地券、古玩字画无数,皆已封存入库。”

  他汇报的数字,足以让任何帝王都为之欣喜若狂。

  然而,龙椅之上的女帝李青鸾,那张冰冷如霜的绝美脸庞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陈矩没有继续描述那金山银山的震撼,他知道,眼前这位君主想听的,绝不是这个。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恭敬地呈递上去。

  “陛下,这是老奴从整肃司带回的,一张空白的《京畿官员资产及不法所得申报表》。”

  女帝凤眸微抬,示意身旁的宫女接过。

  一张看似寻常的表格,在宫女颤抖的手中缓缓展开。

  女帝的目光,逐行扫过。

  从“固定资产”与“流动资产”那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分类,到“不法所得来源”那一连串循循善诱、却又暗藏杀机的引导性提问,再到表格最下方,那句用朱砂小字写就的、如同魔鬼低语般的“可供查证之同案线索(选填,将作为量刑及罚金折扣之重要参考)”……

  女帝的脸色,从最初的好奇,逐渐变为凝重,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平静。

  她那双握着奏章的、保养得宜的玉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张表格,这是一台冰冷、高效、足以将整个官僚体系的人性、罪恶、关系网全部量化、解析并一网打尽的“绞肉机”。

  它利用恐惧,贩卖希望,将同僚之谊,变成了可以折扣的商品。

  “他不是在审案……”女帝在心中喃喃自语,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脊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是在建立一个秩序……一个只属于他的、驾驭人心的秩序。”

  她第一次感觉到,徐恪带给她的,除了便利和财富,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对未知规则的恐惧。

  她可以掌控一条不计后果的疯狗,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掌控一个……亲手创造规则的魔鬼。

  整肃司衙门,此刻却是一片“幸福”的烦恼。

  “侯爷!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赵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瘫坐在椅子上,将一本厚厚的账册扔得老远,满脸的生无可恋,“数钱比杀人累多了,末将现在看到算盘就想吐!弟兄们也是,一个个眼睛都熬红了,再这么下去,咱们就不是被敌人砍死的,是活活被钱给累死的!”

  衙门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悬镜司的缇骑,一个个面容憔悴,对堆积如山的金银视若无物,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

  这荒诞的场景,充满了黑色幽默。

  就在徐恪准备开口安抚之时,一阵熟悉的、绵软的声音,从门外悠悠传来。

  “忠勇侯辛苦了,咱家给您道喜来了。”

  陈矩手捧一卷明黄圣旨,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而入。

  衙门内所有人连忙起身,跪倒一片。

  徐恪心中一凛,也立刻上前接旨。

  圣旨的内容,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忠勇侯徐恪,整肃京畿,充盈国库,厥功至伟。朕心甚慰。然国之大者,在祀与戎。先帝陵寝因国库空虚,停摆多年,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今国库既丰,当以孝道为先。”

  陈矩顿了顿,抬起眼皮,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徐恪,尖着嗓子,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致命的任命。

  “特命!忠勇侯徐恪,兼任‘皇家陵寝修缮总监’之职,负责督办先帝陵寝修缮工程!所有罚没款项,优先拨付此项工程!钦此!”

  “什么?”赵恪等人当场愣住了。

  这哪里是赏赐?

  这分明是明升暗降!

  修先帝陵是天大的荣耀,是天下至孝。

  但这也意味着,要把徐恪从他最擅长、权力最集中的整肃司和悬镜司,活生生地抽出来,扔进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与工部营造相关的泥潭里去!

  这是一个华丽的牢笼,一份甜蜜的毒药,一道无法拒绝的“荣宠”。

  深夜,侯府书房。

  “侯爷!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修先帝陵,这是多大的体面,以后史书上都得给您记上一笔!”赵恪等人依旧沉浸在“荣耀”的喜悦之中,欢欣鼓舞。

  徐恪却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你们以为,这是赏赐?”他走到一张巨大的京城堪舆图前,声音冰冷,“这是陛下给我套上的新枷锁。”

  他拿起一支炭笔,点明了其中的凶险。

  “第一,权力稀释。修陵,需要跟谁打交道?工部的料,户部的钱,兵部调的民夫。我不再是那个可以‘先斩后奏’的孤狼,而是要陷入无穷无尽的扯皮和官僚主义的泥潭里。”

  “第二,**温床。这种浩大的工程,自古以来就是贪腐最严重的重灾区。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偷工减料、劳工哗变、预算超支,谁是第一责任人?是我这个‘总监’!”

  最后,他看向众人,一字一顿地道出了女帝的真实意图。

  “这是陛下的测试。她在测试,我离开了悬镜司这把刀,是否还有价值。她想看看,我这个‘破坏者’,是否也懂得‘建设’。”

  书房内,一片死寂。

  众人脸上的喜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不安。

  然而,徐恪的眼中,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光芒。

  他缓缓走到桌案前,拿起那份记录着王德庸与燕王资金往来的线索卷宗,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自语。

  “你以为把我调离了棋盘?不,你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棋盘。”

  他意识到,这项工程,将让他有机会将自己的手,名正言顺地伸进那些他之前根本无法触及的领域――工部、户部、乃至整个大周的钱粮命脉!

  相府,书房。

  心腹幕僚正兴奋地向王德庸报告徐恪被任命为修陵总监的消息:“相爷,天助我也!这小子被陛下扔去修坟了!工部营造那一摊子水,深不见底,咱们的人遍布其中,随便给他下几个绊子,就能让他焦头烂额,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王德庸却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了一颗黑子,摇了摇头,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

  “不,不要主动去下绊子,那样太明显了。”

  他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一座陵寝,需要多少石料、木材、民夫?这背后是多大的利益链条?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把水搅浑,让那些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自己去咬他就行了。”

  “他以为陛下给了他一座金山,他很快就会发现,那是一座会活吞了他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