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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瀚站在巷口,看众人的影子从墙上一束束伸长,仿佛一条条路正从这里发芽,向远处延展。

  “王爷。”白榆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宫里那位……”

  他话未说完,巷口另一端忽然传来一阵清咳。

  所有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素色衣的中年人正扶着一个少年缓缓走来。

  少年身量瘦小,眉眼清秀,却步步藏着怯。中年人看向朱瀚,拱手一揖:“惊扰了。”

  朱标认出人,忍不住喜出声:“舅、舅父!”

  来人是马皇后那边的亲眷,姓李,近来在宫里照料一位因病久卧不能久行的少年。

  李舅父深一揖,连连道:“宫里听说王爷教人走路,许多人心里欢喜。小侄年幼时曾伤了脚,一直不敢走快。今日我冒昧带他来,若不合王爷规矩——”

  “哪有什么规矩。”朱瀚走过去,低头看少年,“你叫什么?”

  少年缩了缩,像只受惊的雀,还是怯怯地答:“我……我叫李遇。”

  “遇见的遇?”朱瀚笑,“好字。你平日怕什么?”

  “怕……怕摔。”少年小声,“摔了,腿会疼,娘会急,宫里的人会看笑话,我也会……”

  他说到这儿,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也会觉得自己不像个男子汉。”

  “谁说摔了就不像男子汉?”朱瀚摇头,

  “我小时候摔得多了。摔在石板上,摔在台阶边,摔在屋脊上。摔了爬起来,再走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不是从不摔,是摔了能笑。”

  少年抬眼看他,眼里像有东西融化了。

  “来,走三步就好。”朱瀚伸手,

  “你看前头那盏灯。灯在摇,你别摇。灯在稳,你也别刻意跟它稳。你只关心你的脚心,像把一只碗放在脚心里,别让碗里的水晃出来。”

  李遇咬了咬唇,点头。他把手从舅父掌里抽出来,独自站到绳头。

  鼓声轻轻落在巷口,他抬脚,放下——第一步。

  第二步更稳。第三步落下时,他忽然笑了,笑得像风里一朵刚刚开的花。

  “看见没有?”朱瀚问。

  李遇点头:“碗没有倒。”

  “对。”朱瀚笑,“回去,你就在殿外走廊上走三步。隔天走四步,再过三天走五步。别急。”

  李舅父连声道谢。他的眼睛里有光,像多年的雾气被一阵风吹散,露出一片干净的晴。

  夜色彻底落下,巷口的灯也多了两盏。

  卖热茶的把姜茶换成了清茶,说是“夜里别喝太热,心跳快”。

  卖草鞋的坐在门槛上给人量脚,嘴里念叨:“你这脚外侧磨厚,走路往外翻,鞋帮得抬高半寸……”

  顾辰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看人脚掌,双眉紧皱,像在做一道难题。

  “顾先生。”陈同小声叫他,“你看我的脚……”

  顾辰抬眼,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你的脚趾头都抓在地上了。放松点。”他抬头看口吃学子,“鼓,给他轻一点,不要催。”

  学子点头,轻轻落下鼓槌。

  陈同吸气,脚趾一点点松,肩上的担子反而更稳。

  “你叫什么?”顾辰忽然问口吃学子。

  学子愣了愣:“我……我姓陆,陆一丛。”

  “陆一丛。”顾辰念了一遍,嘴角压住笑,“名字好听。”

  陆一丛耳根子红了,低头敲鼓,鼓声却更清晰了几分。

  巷口的喧闹里,忽有一阵更轻的脚步靠近。

  朱瀚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灯影外停住。

  那身影披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随身只跟着一个年老的内侍。那内侍在门槛外站定,没敢往里迈半步。

  “皇兄。”朱瀚叫了一声。

  那人抬了抬手,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走路的脚底没有声。”朱瀚道,“太安静,像猫。让人忘了你穿的是靴,不是爪。”

  人群“嗡”的一声,像忽然见了什么稀罕。

  内侍忙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朱标猛地直起身,眼睛亮得像两颗小灯:“父皇——”

  “别叫。”来人笑,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人人熟悉的脸,正是朱元璋。他把帽檐摘下,随手塞给内侍,走到绳边,“我也走两步。”

  “皇兄这鞋底厚,”朱瀚笑着看他,“站稳不难,难在收。”

  “收什么?”朱元璋扬眉。

  “收你那股子拗劲。”朱瀚道,“你走路跟打仗一样,见着地就想征服。”

  人群里憋着笑,笑意噼里啪啦在人头顶炸开。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却不恼,反倒大笑出声:“你小子……好,我收。”

  他站到绳头,腰背自然,双肩不抬不落。

  鼓声敲下,朱元璋迈步,脚掌像把石头按进泥里,一寸寸贴着地。

  他走得极慢,慢得让人忘了时间。第三步落下,他停住,回头看朱瀚:“这样?”

  “可以。”朱瀚道,“不过你第二步重了一分,第三步就轻了半分。你自己知道。”

  朱元璋“嘿”了一声:“嘴上不饶人。”

  他转身,忽然对着人群道,“谁愿意明日跟我一起走?”

  一时间人声如潮。卖热茶的第一个举手,草鞋匠也举,孩子们更是齐刷刷地举。

  朱元璋笑得眼角皱纹全挤在一起:“都别急。明日午时,我再来。”

  “今日不走了?”朱瀚问。

  “今**们走。”朱元璋摆手,“我看。”

  他站到一旁,像一个耐心的老父亲,看每个人在绳间走出自己的三步或三十步。

  顾辰扶着陈同调整肩背,陆一丛把鼓声轻轻重重地铺开,石不歪在绳边踢正一枚被人踩斜的小石子。

  李遇在舅父的目送下又走了三步,回过头,冲朱瀚低低一笑。

  夜更深了,城里远处的更鼓敲了两下。

  朱瀚抬头,看见“听风”的木牌在巷口灯火里挂得更高了些。

  木牌背那只鹤被灯影一照,像要从木头里飞出来。他忽然记起前夜木牌下的月光,心里那盏火像被人添了一把新的柴。

  “皇叔。”朱标凑过来,压低声音,“我有个想法。”

  “说。”

  “这些人,”朱标用下巴一点巷口,

  “他们愿意走,是因为看见了路,看见了别人。可在别处,还有人不知道。能不能——就用鼓声叫他们?我们让陆一丛把鼓敲得远一点,让行脚的、挑担的、卖茶的都知道,城里有个地方,走三步就算数。”

  “你想得很好。”朱瀚笑,“可鼓声再远,也就几条街。我们还得让人带人。明**挑十个最稳的,让他们各自领三个人。每人只领三,不许多。走不稳的领一个,走得稳的领两三个。别贪。”

  “为什么不能多?”朱标问。

  “多了乱。”朱瀚道,“领人也是走路,步子大了,后面的人就跟不上。我们要走远,不要挤在一起。”

  朱标点头,眼里有了打定的光。

  “王爷。”白簪从巷口另一端快步过来,“那位太学生顾辰,求见。”

  “见就见。”朱瀚转身。

  顾辰走过来,怔怔地看了朱瀚一眼,忽然直直跪下:“王爷,我以前口里不服,其实心里服。今日走了一回,我明白了。求王爷准我留在旧学府,不回太学的讲房。我不教字,我教走。”

  “你回太学也可以教走。”韩定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笑,“太学不是只教字的地方,你若真想教,就先从你师弟们教起。”

  顾辰愣了愣,转身看韩定,声音不由得轻了:“先生……”

  韩定拍拍他的肩:“去吧。你今日学会的,别明日就忘。”

  顾辰用力点头,转回身又对朱瀚一拜:“王爷,我还想学鼓。”

  陆一丛吓了一跳:“我、我也不熟。”

  “你熟。”朱瀚道,“你心里有拍子了。明**教顾辰。你们别想着谁是谁的先生,谁就是谁的拍子。鼓点乱了,换人;脚步乱了,停一下;心乱了,喝口茶再走。”

  卖热茶的“嗨”了一声,端着一碗茶送上来:“王爷,茶不烫了,正合适。”

  朱瀚接过,抿了一口:“好茶。”

  朱元璋在旁边看着,忽然道:“明日我也来敲一回鼓。”

  “你敲,别人敢走吗?”朱瀚笑,“都要跪了。”

  人群里一阵大笑。

  朱元璋也笑,笑里却带了点叹:“我想起小时候了。那会儿我娘领着我,从村口走到庙口,一步一步。我一摔,她就把我提起来,还笑我:‘你个笨小子,走路也走不利索。’我气,总想跑,越跑越跌。现在想想,她那时候要是在旁边敲鼓,不知我会不会少摔几跤。”

  “你娘不敲鼓,她把鼓放你心里了。”

  朱瀚道,“你后来走了这么远,都是那时候打下的拍子。”

  朱元璋沉默了一瞬,点点头,不再说话。

  巷口的人渐渐散去,石不歪把石子一颗颗拾回篮子。

  他走到朱瀚身前,咧嘴笑:“王爷,我这篮子借你几天。”

  “借了不还?”朱瀚逗他。

  “还。”石不歪笑得更猥琐,“等你们都把脚走直了,我再收。省得你们拿我这篮子当宝,哪儿都摆。”

  “行。”朱瀚接过篮子,交给白榆,“明日把石子分三处,门口、廊下、井台边——”

  白榆一惊:“井台?”

  “井台边晒衣架那儿。”朱瀚笑,“不是井口。”

  “哦。”白榆挠挠头,转身去了。

  “王爷。”李舅父扶着李遇走过来,“我们回去了。小侄——”

  李遇低低道:“我明日再来。”

  “来。”朱瀚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不许贪多。”

  “嗯。”少年应得清晰。

  内侍把帽子递给朱元璋,朱元璋戴上,回头看了一眼“听风”的木牌,忽然道:“这牌子,挂得高些。”

  “再高挂不到云里。”朱瀚笑。

  “挂到心里。”朱元璋道,转身走了。

  人散得差不多时,旧学府里只剩了几盏灯。

  白簪收拾鼓,陆一丛把鼓面上新缝的痕仔细抚平。

  顾辰站在他旁边,看鼓,不说话。王福坐在台阶上,解开鞋带,把脚伸出来在夜风里晾。

  他望着远处黑得发亮的天,忽然对朱标喊:“殿下,我明日还能第一圈吗?”

  “不可。”朱标笑,“明日第一圈给李遇。”

  王福“哦”了一声,挠挠脑袋,跟着也笑了:“那我就第二圈。”

  “第二圈也没有。”朱瀚插话,“明**去门口,专门盯那些走第一圈的。谁脚背紧,你就敲强一点;谁脚背松,你就敲轻一点。把你今天走出来的心,给他们。”

  王福“呵呵”笑:“行!”

  夜风把“行”字吹到檐下,又吹回到院心,摇了摇灯火。

  朱瀚仰头,看那团火在玻璃罩里跳,好像在说话。

  他收回目光,径自走到木牌下,伸手把牌上的灰轻轻抹掉。指尖触到刻在背面的那只鹤,他停了停,像在摸一只要飞起来的鸟。

  “皇叔。”朱标走过来,突然道,“我今日明白了一件事。”

  “哪件?”

  “走路,不是比谁走得直,是比谁愿意带着别人走。”

  “这话好。”朱瀚看他,“谁教你的?”

  “风。”朱标笑得有些得意,“还有鼓。”

  “还有你自己。”朱瀚道,“明**带十个。别忘了。”

  “记住了。”朱标挺了挺背,“我明日要把绳再拉远一点。”

  “别急。”朱瀚拍了拍他的肩,“先把近处走明白。”

  “那后日呢?”

  “后日再说。”朱瀚笑,“路在脚下,不在嘴上。”

  他说完,转身往廊下走,步子慢,却一步比一步稳。

  白簪在他身后提着篮子,篮子里的石子叮叮当当,像夜里的星。

  第二日未及日出,旧学府门前便有人排队。

  卖草鞋的把昨夜编好的鞋双双挂在杆上,每双都绑了小小的纸签,上面写着“外磨厚”“内磨厚”“脚宽”“脚窄”等字,顾辰拿着笔改了又改。

  陆一丛把鼓放在门边,先用手指轻点鼓面,像试水温。

  王福拎着个小木凳,端端正正坐在绳头,眼睛盯着每个人的脚背。

  李遇来得最早。他还没踏进绳间,石不歪就把两块小石子扔到他面前:“先踩这个,感受一下脚心。”

  李遇点头,把脚放到石子上,一颗尖、一颗圆。

  他轻轻压下去,眉心皱了皱,又慢慢舒开。等他站稳,他回头看了一眼朱标。朱标对他竖起大拇指:“走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