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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哄然轻笑。她把瓦片放回筐,退到圈外。

  紧接着,一个青衫学子拾起瓦片,拱手对朱标:“殿下曾言‘在行’,学生斗胆要两句话。第一句——殿下以后若有做不到的,是否仍在石前写?第二句——学生等人可否也在此立一角,把自个儿说过没做到的,也写一写?”

  朱标点头:“愿。”

  学子脸上微微一红,忽地笑起来:“那我先写一条,我娘让我别半夜翻书,我总偷着翻。今天回去,我不翻。”

  “这条立难。”掌院忍俊不禁,轻轻咳了一声,“但好。”

  笑声散开,像风掠过槐叶。

  缪行在树下看着,嘴角动了一动,没发出声。

  又有人进圈。这回是一个粗手大脚的木匠。

  他把那枚瓦片拿起,像拿一块未打磨的木料,握得极稳。

  他声音不高:“我说个‘慢’字。做木的急不得,急了就裂。你们这几日做事,我看着就像我刨板子——有木屑,有力气,刨完不必刷油,自会亮。”

  “怎么个亮?”有人问。

  “你看那石。”木匠一指,“字不是凿一遍。是先在石心里找位置,再一刀一刀刻进去。我认得这手感,稳是稳。”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朱瀚:“王爷刻的?”

  朱瀚点头:“三刀。”

  木匠“啧”了一声,笑得露齿:“好手。”

  话音落,圈外忽地一阵微乱。

  朱瀚心里的“回声图”在某一隅起了细微的涟漪——那是几道脚步试图并肩挤动,节奏短促,像鸟拍翅。

  阿槐已先一步掠开去,绕到人群后,顺着那股乱音的边缘轻轻一触,像从草里取蛇。

  片刻后,一名瘦小的少年被他按着肩头带了出来。

  少年恰是白榆,眼里带着火,紧紧咬着牙。

  “放开我。”白榆扯了一下,“我看一眼也碍你?”

  “看不碍。”阿槐松手,退半步,“你别推。”

  白榆被放开,反倒怔住。

  他抬头看石牌上的字,又看石前站着的少年太子。

  朱标没有看他,只看人群。他忽然觉得喉头有点涩,没说话,便挤到一旁去了。

  掌院见势微缓,出圈一拱手:“今日差不多了。石留到傍晚,日落便收。”

  他把瓦片轻轻放回,转身走至朱瀚近前,低声道:“我还会来。”

  “换一双鞋来。”朱瀚看他脚背,“脚后跟磨了。”

  “看得真。”缪行抿嘴笑了一下,顿了顿,又道,

  “王爷,我有件小事。有人在巷口叫我,说太学西侧巷里这两天老有孩子跑,跑步时老摔。我过去看了一眼,他们跑得乱,步子没规矩。”

  “谁教的?”朱瀚问。

  “没有人教。”缪行摇头,“自己玩。”

  “玩也能教。”朱瀚点头,“你会不会教?”

  缪行愣了愣,笑:“我只会看。”

  “会看就会教。”朱瀚淡淡,“你把他们的步子看齐了,教一道‘不摔’。”

  缪行想了想:“行。”

  他话不多,转身便走。朱标看着他的背影,低声:“皇叔,他像把帽子放下了。”

  “人把自己放下半寸,便能拾起半尺。”朱瀚说。

  午后近申,日光斜落,石牌旁的影子拉长。

  有人搬来了绳尺,安安静静地量石面与台阶的距,量完把绳子卷好,放回筐侧。

  他没有同人说一句话,却把自己做的事情摆在了那儿。

  “收吧。”朱标看了看天色。

  三名石匠上前,小心地垫起麻绳。周围立刻有十几只手伸过来帮忙,有小贩,有学子,有匠人。

  手的大小不一,但力往一处使。

  石牌缓缓翻身,歇在一方木架上。石匠抱拳:“殿下,改日要立,再叫我们。”

  “要。”朱标笑,“还要你们。”

  人散得快。石前只剩风吹过槐叶,发出簌簌的响。

  老人背着笤帚又走到台阶上,慢慢把最后一点灰扫干净。

  扫到最后一格,他忽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朱标,笑道:“常来。”

  “常来。”朱标郑重回他。

  申初,太学西侧巷。孩子们已经等在墙根下,有人拿了草绳,有人赤着脚踩在石砖边沿上,随意踢着。

  他们看见缪行过来,先是好奇,随即警惕。

  “你们跑给我看。”缪行站在巷口,“谁不摔,我给谁一颗糖。”

  “什么糖?”一个小子眼睛一亮。

  “酸枣糖。”缪行笑,“我在肚糕摊那儿赊来的。”

  孩子们立刻分作两队,在巷中间空出一条路,叽叽喳喳一阵,便你追我赶地跑起来。

  脚步杂乱,像一群麻雀扑棱棱飞。缪行看了两趟,开口:“停。”

  孩子们在不同的步上一个个停住,有的脚尖内扣,有的脚跟外翻。

  缪行不急不慢:“你们先学站。脚尖朝前,脚掌落稳,膝眼向中间一丝。别急,别抖。”

  他说着,像拎东西那样掐住一个小子的肩,“你站好了,再跑。”

  孩子们照他做,却难免东歪西倒。

  缪行不烦,轻轻点,轻轻扶:“看我。”

  他先走了一遍,步子稳,重心低,如猫过檐。

  再跑起来时,他不像在跑,更像一条线顺着地面的纹走。

  孩子们看呆,随即学着去做。摔倒的也有,但越摔越少。

  巷口有人影一晃,朱标与朱瀚同至。

  他们没有上前,只在阴影里看。孩子们逐渐找到了节奏,脚步声逐渐从杂乱变得匀净,像一串小鼓点。

  缪行不再说话,只在某个孩子的后跟轻轻拍一下。

  拍一下,不多不少。孩子回头笑,他也笑。

  “跑步。”朱标想起掌院的话,低声,“原来如此。”

  “跑步不在脚,在心。”朱瀚道,“先站稳,后迈开,最后收腿。你看他教,那手势很小,一点就够。”

  “我能学吗?”朱标眼睛微亮。

  “你已经在学。”朱瀚说,“你这三天在石前站,就是第一步。”

  “第二步呢?”朱标问。

  “第二步是迈开腿,但不急着跑。”

  朱瀚笑,“像他刚才那样,先走出一条线。”

  “第三步就是收腿?”朱标接上。

  “嗯。”朱瀚点头,“收得住,才跑得久。”

  入夜,王府内院风声更清。朱瀚在廊下走了一次“步盘术”的线,从东廊起,绕过榆树,穿过影壁,回到书房。

  每一步的落点都像先在地上画过。他脚尖一转,停在门槛边。

  “签到。”

  【签到地点:太学西巷石缝边】

  【奖励:步盘术·二式(回折与合线);附赠:‘足音留痕’一日(同路之人走过,心中可辨其力量轻重)】

  “合线。”他在心里念了一遍,唇角一挑。

  门内烛光摇动。朱标正在案上画线,线由粗至细,又从细回粗。

  他抬头:“皇叔。”

  “在画什么?”朱瀚问。

  “路。”朱标笑,“掌院说‘看跑步’,我就画一条路。我想明日去城西的石桥下,从桥这头走到那头,停一停,再回头。”

  “桥下风大。”朱瀚道,“你披一件厚一点的。”

  “嗯。”朱标点头,随即压低声音,“皇叔,今日西巷时,我看见一个少年,一直在巷口。他不进,也不走。”

  “白榆。”朱瀚轻声。

  “他看着像想进又不敢。”朱标皱眉,“像是……怕被人看见。”

  “怕字一旦在心里扎了根,人就会绕。”朱瀚道,“他绕得多了,不知怎么走直线。给他一条便道。”

  “怎么给?”朱标问。

  “明日桥下,你走到中段停一步,回头看他。你不叫他,他若肯上来,就上来;他若不肯,你不要招手。”

  朱瀚说,“别替他做决定。”

  “好。”朱标点头,“我不替他做。”

  翌日,城西的石桥临水而起,桥身浮着细细的苔。

  桥下风顺流而来,凉得人眼角直跳。桥上不多行人。

  小贩挑着箩筐过桥,鞋底在石面上擦出细碎的声音。

  朱标披一件黑褐斗篷,沿着桥栏慢慢走。

  他不急,步子沉,背略略直。他走到中段,停住。

  “殿下。”桥这头有个孩子喘着气追上来,递上一把小伞,“娘让我给您——说这几日风大。”

  “多谢。”朱标接了伞,抱拳,“替我谢你娘。”

  孩子嘿嘿一笑,跑了。

  朱瀚远远站在桥头,斗笠压着。

  他把“足音留痕”在心里一展,桥身上脚步的力道像一串串绳痕显露出来——有的轻,有的重,有虚浮,也有踏实。

  那一条最靠近栏杆的绳痕时强时弱,显然是有人犹疑着贴着边走。白榆。

  “他来了。”朱瀚在心里说。

  白榆的脚步在朱标身后三步停住。

  他没有开口,像被冬日水汽一噎。

  朱标没有回头,手却向后微微一翻,撑开小伞,朝后遮了半寸风。他仍看向前方的水面,一动不动。

  白榆张了张口,没出声。他停了一息,才忍不住小声:“你不怕冷?”

  “冷。”朱标答。

  “冷还站?”白榆问。

  “要站。”朱标说。

  “为什么?”白榆想了半天,问出这么个平常的问题。

  “因为这桥要站。”朱标轻轻,“我站在桥上,桥就不冷。”

  白榆怔了怔。风从他耳畔钻过去,他缩了缩脖子,自己也不知怎么,往前挪了半步,靠近了那把伞的边。

  他没有挨到伞,但风小了一点。

  “你要说什么?”朱标问。

  “我……”白榆欲言又止,“我没有。”他像被自己绊住了,脖子上的筋绷了绷,“我只是——我只是想来看看。”

  “看也好。”朱标点头,“你看罢。”

  白榆咬了咬嘴唇,忽然问:“石牌呢?”

  “收了。”朱标答,“改天再立。”

  白榆沉默。他忽然抬手摸了摸桥栏上的苔:“这个滑。”

  “握住。”朱标说。

  白榆犹疑了一瞬,终究把手握住。

  苔在掌心下滑开一点,他抓住了石面更深的纹。

  他抬头,远远看那一簇水鸟掠过水面,低声道:“我没有读过多少书。大家都读,我不读。”

  “我也不是读得最快的那个。”朱标道。

  白榆偏头看他:“你还快。”

  “快慢不重要。”朱标笑,“站得住重要。”

  白榆“哼”了一声,像在说“你当然会”,又像在说“我试试”。

  他迟疑一瞬,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与朱标并肩站了片刻,又退回去。

  那一步,很轻,又真的落下了。

  他拱手,声音低低的:“告辞。”

  “慢走。”朱标道。

  白榆一路小跑,出了桥,拐进一处小巷消失。

  朱标收伞,回身走向朱瀚,嘴角带笑:“他上来了一步。”

  “嗯。”朱瀚点头,“他回去,会把苔从他的桌角刮下来一块。”

  他顿了顿,“他桌子脚下垫着瓦片,瓦片不稳。他会去找木匠,让人削一片整整齐齐的小木垫。”

  “你怎么知道?”朱标笑。

  “‘足音留痕’。”朱瀚也笑,“走路的人如果常踢脚,会在家里垫东西。”

  “皇叔……”朱标忽然停住,“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是。”朱瀚认真,“我只是看久了。”

  傍晚,王府后院。榆影静,鸟声极轻。

  阿槐带来消息:“王爷,白簪传话——她三月内不动手的事,今日再应一声。另,她说那个叫缪行的人,若愿教路,她愿出一处角落给他带孩子跑。”

  “她也在看。”朱瀚道,“她看见‘跑步’了。”

  “还有。”阿槐压低,“韩侍郎今日在石桥那头站了一会儿,没近,只笑了一次。他身边没有那少年。”

  “他把‘选人’这件事放下了半寸。”朱瀚淡淡,“好。”

  “缪行那边……”阿槐又道,“他把酸枣糖的账还了。”

  “哦?”朱瀚挑眉。

  “他说‘今日是我请客’。”阿槐笑。

  朱瀚也笑:“他把帽子彻底放下了。”

  夜沉一点了。朱标把今日借来的伞擦净,亲自送回石桥头那户人家。

  他回到府时,脚步轻快,像在一条稳稳的线里走。

  他推门进书房,第一句便道:“皇叔,明日我不往太学去。我想去巷子里走一走。”

  “好。”朱瀚点头,“走的时候,记得看地。”

  “看什么?”朱标问。

  “石缝。”朱瀚伸手比了比,“石缝之间是路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