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汴京城头顶那轮冬日惨白,却晃得人眼晕。

  相国寺旁的王安石府邸,书房。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噼啪脆响。

  王安石坐在主位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那是他几十年的习惯,哪怕再累,这根骨头也没弯过。

  他手边那盏茶,也没了热气,茶汤浑浊,映着他那张布满忧愁的脸。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原本想要进宫找官家商议一些新法的事,却被挡了回来。

  理由很客气,也很生硬:官家正批阅奏章,王相公有事,具折以闻。

  自变法以来,他王安石要见官家,何时需过这道手续?

  哪次不是随到随见,甚至抵足夜谈?

  如今,这扇门,关上了。

  让他很是不安,不知官家是在敲打,还是朕心有变?

  吕惠卿坐在左下首,眼底全是红血丝,眼眶乌青,像是熬了几宿的鹰。

  曾布、韩绛、邓绾几人围坐在一旁,手里捧着茶碗,谁也没喝,眼神在王安石和吕惠卿脸上来回扫着。

  “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吕惠卿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

  “相公。”

  吕惠卿抬起头看向王安石。

  “若非赵野那厮,我等何至于如此被动?昨日垂拱殿受辱,今日宫门紧闭,这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他猛地一挥袖子,带起一阵风。

  “河北乃新法根基,如今被他连根拔起!张文、李岩等人被抓,河北新政尽废!此獠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必须设法,将他逐出汴京!贬去岭南!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曾布和韩绛对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都没接话。

  谁都听得出来,吕惠卿这是私愤。

  昨天被逼着写道歉信,要在朝堂上当众朗读,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

  而王安石还未回应。

  一旁的章惇先坐不住了,把手里的茶碗重重顿在紫檀木的茶几上。

  章惇坐直了身子,目光看向吕惠卿。

  “吕公,此言差矣。”

  章惇声音洪亮。

  “赵伯虎在河北所为,乃是公义,张文、李岩之辈,罪有应得!”

  “如今,罪证确凿,依律查办,何错之有?”

  “焉能将这笔烂账,尽数归咎于赵野一人?”

  吕惠卿猛地转头,声音里充满着怒气。

  “章子厚!”

  “你到底是哪头的?”

  吕惠卿拍案而起,指着章惇的鼻子。

  “河北乃新法试行要地!经此一乱,诸事停滞!重新选派干员、熟悉政务,需耗费多少时日?这其中的损失,谁来担?”

  “赵野分明是借题发挥,意在阻挠新法!是要挖我们的根!”

  吕惠卿往前逼了一步,唾沫星子乱飞。

  “更何况,如今已与他结下死仇!若留他在朝,日后必成肘腋之患!你不帮着想办法,反倒替那厮说话?”

  “霍!”

  章惇也站了起来,身形比吕惠卿还要高出半个头,气势上半点不让。

  “吕公!”

  “莫非为了推行新法,便可纵容贪墨、默许蛀虫?”

  章惇胸膛起伏,声音越发激昂。

  “张文、李岩之流,彼等口口声声支持新法,究竟是为公器,还是为私囊?你我心知肚明!”

  “章某不信赵伯虎是专为对付我等而去查案!若他二人自身清廉,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惧查证?”

  章惇双手抱拳,对着王安石拱了拱手,又看向吕惠卿。

  “如今官家圣裁已定,此事当告一段落。吾等应思量如何选派清廉干吏赴河北重整河山,而非在此纠缠于已定之案,更非将矛头一味指向赵伯虎!”

  章惇盯着吕惠卿的眼睛,一字一顿。

  “吕公,尔此举,过了!是为私怨,非为公义!”

  “你……!”

  吕惠卿被这番话堵得面色铁青,一口气没上来,身子晃了晃。

  他指着章惇,指尖剧烈颤抖。

  “好……好你个章子厚……”

  “够了!”

  一声断喝,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王安石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乱响。

  他面沉如水,目光扫过争执的二人,最后落在章惇身上。

  “子厚,少说两句。”

  章惇胸膛剧烈起伏,鼻孔里喷着粗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他对着王安石拱手一礼,却依旧挺直脊梁,站在那里,像是一杆长枪一般。

  吕惠卿见王安石开了口,以为相公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急忙又要开口。

  “相公,我们不能……”

  “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吕惠卿的话。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

  管家趋步入内,低着头,快步走到王安石身边低语了几句。

  王安石原本阴沉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眉头的川字纹锁得更深了。

  他挥了挥手。

  “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躬身退下,带上了房门。

  屋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几双眼睛都盯着王安石。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吕惠卿身上。

  “刚才传来的消息。”

  王安石声音有些发飘。

  “赵野现在清风楼,说了一番勉励士子的话。”

  吕惠卿冷哼一声。

  “哗众取宠之辈,能说出什么好话?”

  王安石没理会他的嘲讽,把刚才赵野在清风楼说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

  半晌后。

  吕惠卿哈哈大笑。

  “王相,天赐良机啊,赵野此言,大违圣人教诲!必遭清流唾弃!”

  “我们可以联络太学,联络国子监,让那些大儒出面,弹劾他教坏士子,霍乱人心!”

  章惇难以置信地看着吕惠卿。

  “吕吉甫!你疯了不成?”

  “如此下作之事,你也干得出来?”

  “你才疯了!”

  吕惠卿转过身,红着眼睛吼道。

  “此时不除,等他成了气候,我们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相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安石坐在那里,看着再次吵成一团的两人,只觉得脑仁生疼。

  “都住口!”

  王安石再次拍案。

  但这一次,章惇没有退让。

  他看着王安石。

  “相公!若今日定要行此构陷之举,章某定不相随!”

  “章某入仕,为的是大宋的江山社稷,而不是来构陷忠臣的!”

  随后眼睛死死盯着王安石,等待着一个答案。

  而王安石陷入了沉默,久久没有回应。

  章惇见状,眼中满是失望。

  随后对着王安石深深一揖。

  “告辞!”

  说罢,他便起身,大步流星,拉**门。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震落了门框上的一层灰。

  章惇头也不回地走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

  吕惠卿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

  他转过身,对着王安石拱手,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决绝。

  “相公,子厚妇人之仁,不足与谋。”

  “这件事,我去做!”

  说完,吕惠卿也不等王安石回话,转身就往外走。

  邓绾、韩绛、曾布等人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叹了口气,随后也起身告辞。

  “相公,我们也先告退了。”

  “去吧。”

  王安石挥了挥手。

  几人鱼贯而出。

  偌大的书房,瞬间空了下来。

  午后炽亮的阳光,慢慢挪了位置,铺满了半个书房。

  光线里,尘埃在飞舞。

  王安石独自坐在太师椅上,身影被拉得老长。

  他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天光,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