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王简还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地毯。

  这玩意儿花纹繁复,绕来绕去,像极那个一旦陷进去就出不来的大明官场,也像极那张把他捆几十年的儒家大网。

  “假的……”

  “全是假的?哈……”

  他的声音难听得要命。

  就在半个时辰前,朱高炽带来的消息已经把他的信仰彻底崩溃。

  ——孔家,跪了金人,当了狗。

  ——圣人的血统,百年前就断根。

  ——他跪了一辈子的衍圣公,其实就是个扫地家奴留下的种。

  “噗!”

  王简弯腰,一口老血毫无预兆地喷出来。

  鲜红的血溅在地毯上,但他根本没去擦,反而咧开嘴,痴痴地笑出声。

  “呵呵……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荡。

  “王简啊王简,你读了四十年圣贤书,自诩清流,自诩刚正……结果呢?”

  他抓起手边那个精致的紫砂茶盏——那是刚才朱雄英喝剩下的。

  “啪!”

  茶盏被狠狠砸在墙上,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泼他一脸。

  “你就是条狗!你是一条替蛮夷看家护院、替家奴摇尾乞怜的瞎眼狗!”

  他双手死死抓进自己的头发里,恨不得把脑子里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微言大义”、“君子之道”统统抠出来,扔进粪坑里冲走。

  源头都是脏的,流下来的水能喝吗?

  庙里的神像肚子里塞的是烂草和**,那他这些年烧的香,磕的头,到底是在拜谁?

  拜一坨屎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感,顶得他想吐,想把苦胆都吐出来。

  “我不信……我不信……”

  王简踉跄着爬起来,脑袋撞到了桌角,磕破一大块皮,血顺着眼角流下来,把他的视线染得一片血红。

  “仁义礼智信……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把汉人驯成猪羊?”

  他扑到那堆稻草上,两只手在半空中乱抓,像是想抓住那些正在崩塌的信仰碎片。

  “要是没了这些……大明怎么办?读书人怎么办?难道真像太孙说的,去逐利?去行商?去做那些下九流的勾当?”

  突然,他僵住。

  王简的脑子里,冷不丁浮现出朱雄英临走前留下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嘲笑,也没可怜他,就只有一种冷酷到极点的平静。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既然旧庙塌了,咱们总得给读书人,造几尊新神像不是?”

  王简的眼皮狠狠跳两下。

  他慢慢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

  “新神像……”

  “如果是真的孔圣人已死……如果现在的孔家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

  王简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眼神原本是空洞的,可慢慢的,那空洞里燃起一团鬼火。

  “那为什么……不能由我来造一个真的?”

  “如果谎言能救世,那这谎言,就是大道!”

  “如果真相只会让天下大乱,让蛮夷再次践踏中原,那这真相……老子不要也罢!”

  想通这一节,一股子寒气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紧接着,全身的血都烧起来。

  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后的疯狂。

  那是发现神死了以后,信徒决定自己成魔的决绝。

  这一夜,诏狱的天字号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负责看守的狱卒老李头,在门外提心吊胆地守一宿,生怕这位御史大人想不开撞墙死了。

  毕竟陛下只说关人,没说杀头,真死在自己手里,那全家都得陪葬。

  直到第二天清晨。

  “老李头。”

  牢房里传出一个声音。

  老李头吓一激灵,赶紧趴在观察口往里看:

  “哎!王大人,您……您是要水还是要吃的?昨儿晚上的饭您可一口没动啊……”

  话没说完,老李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只见昏暗的牢房正中央,王简端坐在稻草堆上。

  他那身官服皱皱巴巴,全是血迹和尘土。

  最吓人的是——

  一夜之间。

  这位原本只是两鬓有点花白的御史,此刻,满头头发竟然全白!

  王简缓缓抬起头。

  那张脸上,没愤怒,没悲痛,连那股子读书人的酸腐气都没。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慌的平静。

  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布满血丝,深不见底。

  “我不饿。”

  王简淡淡开口。

  “去,告诉太孙殿下。”

  “罪臣王简,想通了。”

  “罪臣想求一本……真正的《论语》。”

  ……

  半个时辰后。

  还是那座偏僻破败、连牌匾都没有的无名宫殿。

  那股子混合着旧纸发霉、火烤焦糊和尿骚味的怪味道依旧冲鼻子,但王简走进去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就那么披散着一头白发,穿着带血的囚服,走得极稳。

  大殿深处,朱雄英正拿着一本书在看,身后的朱高炽正指挥着几个工匠往那堆“古籍”上撒灰做旧。

  听到脚步声,朱雄英转过身。

  看到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时,连一向淡定的朱雄英,眼角也微微跳一下。

  “豁!王大人,您这……”

  朱高炽手里抓着一把土,直接看傻了:“您这是练了什么神功?这就……白了?一夜白头啊?”

  王简根本没理会胖子的咋呼。

  他走到朱雄英面前,没行跪拜大礼,而是像个求道的学徒一样,深深地作一个大揖。

  “殿下。”

  王简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毛:“臣昨夜在狱中苦思,忽觉往日所学,皆是**糟粕。臣想借殿下手中的‘真经’一阅。”

  朱雄英看得出来,眼前这个人,心里的那个“王简”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一个为了某种目的重生的怪物。

  “都在这儿了。”

  朱雄英随手将手里那本刚刚做旧完成的《论语·真解》递过去。

  王简双手接过。

  翻开第一页。

  上面赫然写着——

  “子曰:君子不器。何为不器?不拘泥于物,不受制于形。商通天下则国富,工利万民则国强。此乃天地之大德。”

  这特么分明就是胡说八道。

  这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到极点。

  若是放在昨天,王简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本书撕得粉碎,然后一口唾沫吐在朱雄英脸上,骂他乱臣贼子。

  但此刻。

  “妙啊……”

  王简喃喃自语,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原来这才是圣人本意……原来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朱雄英:

  “殿下,既然圣人说了‘商通天下’,那如今朝堂上那些阻挠开海、把持土地、视商贾如仇寇的衮衮诸公……”

  “他们算个什么东西?”

  朱雄英走近一步。

  “他们啊……”朱雄英轻声道:“他们是伪君子,是窃据庙堂的国贼,是曲解圣意的罪人。”

  “那就该杀。”

  王简接话接得极快,快得让一旁的朱高炽都打了个哆嗦。

  “既然是罪人,那就该杀个干干净净。”

  王简紧紧抱着那本假书:“殿下,这书,得有人去讲。这道理,得有人去传。”

  “那些老顽固,臣比您熟。他们平时装什么清高,裤裆里那点破事,软肋在哪,痛脚在哪,臣闭着眼都能摸到。”

  “这把刀,臣愿意当。”

  “臣愿意替殿下,替这……‘真正的圣人’,去清理门户!”

  说到最后四个字,王简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神圣的光辉。

  那是殉道者的光辉。

  哪怕他殉的道,是假的,他也认了。

  朱高炽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脊梁骨直冒凉气。

  他压低声音:“英哥……这老头是不是疯了?这眼神怎么比诏狱里的刽子手还吓人?您这是养蛊啊……”

  朱雄英没搭理胖子,只是看着王简,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王简。”朱雄英开口。

  “臣在。”

  “这本书,孤打算刊印天下。但光有书不行,没个大儒出来背书,怕是那帮人要在午门撞柱子。”

  “臣明白。”

  王简直起腰,那一头白发在昏暗的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臣这就回去写奏折。臣要弹劾国子监祭酒,弹劾翰林院学士,弹劾那些抱着伪书误国、还在那儿之乎者也的蠢货!”

  “臣要告诉天下人,孔家虽然烂透了,但圣道没绝!”

  “这道……就在殿下手里!就在这通商惠工、富国强兵的大道之中!”

  说完,王简再次深深一拜,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王简的一只脚已经迈过高高的门槛,他突然顿住。

  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大殿深处。

  “殿下。”

  王简的声音的冷漠让人心头发慌:“这把刀,臣当了。但这刀柄太滑,全是血,容易伤了握刀人的手。”

  昏暗的大殿深处,朱雄英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论语·真解》,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王大人有话直说。孤不喜欢猜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