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炮被这群昔日的难友围在中间,心中满是骄傲。

  他猛地一拍胸口,吼道:“兄弟们!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他从腰间那个鼓囊囊的皮钱袋里,掏出一把银币。

  七八枚锃亮的摩根鹰洋。

  “一块鹰洋!一天!每个礼拜六,现金当场结清!一分钱都不克扣!”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二柱。

  “我们俩现在是领班,管着三十个兄弟,一天一块五!”

  “至于吃的,”二柱也赶紧开口:“兄弟们,你们知道我们早饭吃什么吗?白米饭管饱,还有鸡蛋,每人两个!晚上还有肉汤!”

  “打人?”周大炮接过话茬:“谁他**打我们?领班是我们自己人,管事的是华青会的先生们!我们在这里,是人!不是他**牲口!”

  “……”

  三十名代表,全都石化了。

  他们死死盯着地上那几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鹰洋。

  耳朵里嗡嗡作响,萦绕的全是“白米饭”、“鸡蛋”、“肉汤”……

  一个五十多岁名叫老陈的农民,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随后,这个连儿子都饿死在工棚里的老汉,发出了野兽哀嚎般撕心裂肺的痛哭。

  “有活路了……老天爷开眼了啊!”

  这哭声一下感染了现场众人。

  豁牙刘红着眼圈,一拳砸在自己胸口:“**,有活路了,终于能好好活下去了!”

  六大会馆的叔伯们也全都沉默了。

  余叔背过身擦了擦眼角,旋即转向周大炮和二柱,缓缓点头:“好,好,出息了。”

  ……

  考察团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王大福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沉浸在激动中,他带着这群心动不已的人继续向北。

  马车又行驶了十几公里,眼前的景象从规整的果园,再次变为原始、尚未开发的广阔丘陵。

  “王先生,这里是?”余叔有些困惑。

  “这里,是华青会为新兄弟准备的土地。”王大福说道。

  马车转过一个山坳,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群华人汉子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在工匠的指挥下,砍伐树木、挖掘地基、搭建木屋。

  他们正在建造一个全新的村落。

  “那不是……”豁牙刘眼尖,认出了那个在工地上指挥的人:“那是合威堂的威爷?”

  三十名代表一阵骚动,甚至有些害怕。

  他们当然认识何威!那可是唐人-街三大堂口之一的威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他怎么会在这里干活?

  何威也看到了马车队。

  他已没了在唐人街时的嚣张跋扈,穿着和周大炮他们一样的工装,只是看起来更干净一些。

  他擦了擦汗,大步走来,甚至主动对余叔等人拱了拱手。

  “余叔,各位,一路辛苦。”

  “威爷?”余叔也懵了:“您这是……”

  “什么威爷,”何威自嘲地笑了笑,指着这片广阔的农场:“我现在也是个新移民,一个农民。”

  “农民?”

  “对,”何威指着那些正在搭建的木屋:“这片地,三百二十英亩,华青会租给我们合威堂了。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老陈又一次没忍住,直接冲到那片刚刚犁开的土地旁。

  “油土!天呐!这都是肥田!比老家那些地主手里的地还好上十倍!这种地,租给我们?”

  “当然。”

  “可是,”余叔毕竟是老江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何先生,这里可比刚才的果园更北,更荒。”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

  “我听说北加州很乱,”余叔压低嗓门:“爱尔兰的土匪,墨西哥的强盗,还有那些喝醉了就杀人的白皮牛仔。你们在这里垦荒,安全吗?”

  这个问题,让刚刚激动起来的代表又一次冷静下来。

  是啊,有钱赚,有饭吃,固然好。

  可要是没命花呢?

  何威面对这个问题,非但没有紧张,反而从容一笑。

  “余叔,”他掏出一张折迭好的文件递了过去:“您看看这个。”

  余叔疑惑地接过,打开。

  又是一份合同。

  和苹果园的管理合同不同,这份合同的抬头用更粗大的字体写着:白虎安保公司。

  “这是?”

  “白虎安保,”何威的语气带着崇敬:“加州最强大的安保公司。”

  “他们是华青会的合作伙伴,”何威指着合同最末的金额:“余叔,您看,白虎安保为了照顾我们这些新来垦荒的同胞,这片三百二十英亩的农场,连同我们这几十号人的性命,第一年的安保费用,他们只收——一块鹰洋!”

  “一块鹰洋?”

  余叔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他不是白痴,他是在旧金山这个白人黑帮横行的地方,靠着钻营和人脉才坐稳六大会馆头把交椅的人精。

  他一下就明白了,这一块鹰洋背后,所代表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白虎安保和华青会,根本就是一家人。

  这是一个华人自己的武装集团。

  一个强大到可以庇护自己同胞的庞然大物。

  “有了这个,”何威拍了拍那份合同:“在这片土地上,没哪个**养的土匪敢来捣乱。”

  他转身,指向那些木屋旁,整齐靠立的几十杆温彻斯特**。

  “何况,我们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

  回程的马车上,依旧寂静。

  那三十名华工代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的世界观在今天被狠狠碾碎,然后重新拼接。

  豁牙刘此刻正紧紧攥着自己偷偷抠下的一块黑油土。

  太震撼了。

  北加州和旧金山简直是两个世界。

  旧金山是繁华,但那繁华就像橱窗里的烤鸡,香气四溢,却跟他们这些趴在玻璃外的野狗没有一毛钱关系。

  他们只是在那个罐头里苟延残喘,等着发霉烂掉。

  而这里,是荒野。

  但在这片荒野上,他们却看到了每天一块鹰洋、绝不克扣的工钱。

  顿顿有肉汤、有白米饭的食物;没有白人监工、更没有皮鞭抽打的尊严。

  可以自己开垦且肥得流油的土地。

  以及一个强大到连合威堂这种大佬都要乖乖听话、并且能为他们提供庇护的,属于华人自己的白虎安保。

  “天堂……那里就是天堂!”

  豁牙刘喃喃自语,突然,他猛地抬头,一把抓住王大福的胳膊。

  “王先生!回去!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告诉唐人街的所有兄弟!”

  “别他**挤在那个罐头里等死了!”

  “来北加州!这里……这里他**真的有活路啊!”

  ……

  旧金山,加州警察局长办公室。

  “**!”

  警察局长哈里森,实质上的旧金山地下秩序之王,正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般喘着粗气。

  “那个犹太耗子!索利·罗斯!”

  他现在很恼火,非常恼火。

  索利·罗斯,那个前两周还和他称兄道弟、一起分享古巴雪茄的军火商,居然一声不吭地跑了。

  “他**,老子还是他儿子大卫的教父!”哈里森对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奥布莱恩中士疯狂喷着唾沫星子:“他就是这么对待他儿子的教父的?卖掉了他的一切!罗斯精工!罗斯化工!还有他在诺布山上的那栋豪宅!”

  “长官,”奥布莱恩中士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文件:“我们核实过了。市政厅书记官那边有记录,罗斯先生是在前天下午六点合法签署的转让合同,全部合法。”

  哈里森一把抢过文件,看了一眼,又把它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奥布莱恩脸上:“合法?下午六点?你他**告诉我,那个犹太人会在下午六点市政厅都下班的时候去签合同?”

  “可目击者是这么说的,局长,”奥布莱恩都快哭了:“很多人都看到他当晚就带着家人登船出海,他们说是去德国。”

  哈里森被气笑了:“那个**!他宁愿滚回他那满是酸菜味的老家!他以为德国的钱比美利坚还好赚?”

  哈里森的怒火,并不仅仅因为被朋友背叛。

  索利·罗斯的开溜,意味着他那条最肥、最稳固的进贡渠道断了。

  罗斯精工、罗斯化工,那两家厂每个月给他带来的“顾问费”,比警察局一年的薪水加起来都多。

  现在,全他**没了。

  哈里森烦躁地扯着领口,感觉自己快要中风了。

  “奎因!”他猛地咆哮道:“那个爱尔兰土豆贩子!芬尼甘·奎因·奥马利!他人呢?”

  “都三天了!帕特里克·卡拉汉的手,是在他的地盘上被砍掉的!我他**让他把凶手交出来!他人呢?还有这个月的规费!他是不是也想学那个犹太人跑路?”

  “这个……”奥布莱恩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快说!”

  “奎因·奥马利……他来不了了。”

  “他敢不来?”

  “不,长官,他死了。”

  哈里森狰狞的脸一下僵住。

  “死了?”他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怎么死的?喝多了劣质威士忌,掉进海里喂鱼了?”

  “不,长官,”奥布莱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火并,长官。我们的人去三叶草酒吧找他,酒吧的人说奎因老大昨天晚上在地下室,被另一伙爱尔兰人给砍死了。”

  “被砍死了?”哈里森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长官。他们说‘凯尔特之拳’内部出了叛徒。”

  哈里森局长,这个旧金山的地下皇帝,第一次感到了震撼。

  奎因,那个前天还在自己办公室,一边往自己手里塞五百鹰洋,一边拍着胸脯保证会抓住凶手的爱尔兰**,就这么死了?

  “还不止这些。”奥布莱恩真怕局长会当场拔枪毙了他。

  “还有什么?他**还有什么?”

  “巴伯里海岸和北滩的另外两家,荷兰人范科还有拉丁区的路易吉,他们也都死了。”

  “范科死在了他的海妖之歌,据说是被心腹割了喉咙。路易吉更惨,有人在金色宫殿的后院见过他的尸体,脑袋都被砸烂了。”

  奥布莱恩一口气说完,等待着局长的雷霆之怒。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死寂。

  哈里森这次反而没有咆哮。

  一夜之间,旧金山地下世界的三大流氓头子全他**死了?

  “奎因,范科,路易吉。”哈里森咀嚼着这三个名字,随后冷冷一笑。

  “所以呢?”他恶狠狠地瞪着目瞪口呆的奥布莱恩。

  “所以呢?谁他**在乎?”

  “长官?”

  “这他**是旧金山!这些杂碎!他们火并,互砍,杀死对方!这他**不是太常见了吗?”

  他已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他们的地盘,就像**里的床单,走马灯似的换人!今天你睡,明天他睡!”

  “我不在乎谁坐在那些肮脏的位子上,奥布莱恩,我只在乎一件事:钱,还能流上来吗?”

  奥布莱恩赶紧点头:“长官,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又怎么了?”

  “奎因死了,一个新的爱尔兰佬叫德克兰,接管了‘凯尔特之拳’。范科死了,一个新的荷兰人叫吉斯,接管了‘海妖之歌’!路易吉死了,一个新的墨西哥佬叫马特奥,接管了‘金色宫殿’!”

  哈里森愣了一下,随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哈哈哈哈!完美!”

  “看到了吗,布莱恩!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矩,狗咬狗,爱尔兰人杀爱尔兰人!墨西哥人杀墨西哥人!”

  “这省了老子多少事!”

  他开始发泄般地咒骂:“该死的爱尔兰人!土豆贩子!只会喝酒和打架!墨西哥人就是一群油腻的**!除了**和偷窃,什么都不会!还有那些荷兰人,吃他**荷兰豆去吧!对了!还有他**该死的华人!他们都是异端,不信上帝,留着猪尾巴,黄皮猴子!他们才是这个城市最恶心的蛆虫!”

  发泄完后,他感觉舒服多了。

  “好了,奥布莱恩。”

  “长官!”

  “去,”哈里森下令:“给这三只新来的小老鼠,这三个新国王,带个话。”

  “告诉他们,我,哈里森局长,要见他们。”

  “明天中午十二点,就在这间办公室。”

  哈里森重新点燃一根雪茄,森然一笑。

  “我要让这些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清清楚楚地知道。”

  “在这座城市里,哈里森才是他们的天!”

  “我不让他们呼吸,他们就他**不能呼吸!”

  ……

  哈里森并不知道,在他为了例钱大发雷霆时,真正的加州地下之王正在北加州的阳光下,冷冷俯视着他。

  北滩和巴伯里海岸,那些让哈里森牵肠挂肚的生意——赌场、**、烟馆、酒吧——非但没有因为少了三个帮派老大而受到任何影响,反而运转得更加高效了。

  昨夜的血迹,在黎明前就被冲洗干净。

  当第一批酒鬼和赌徒在上午推开酒吧大门时,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酒保还是那个酒保,荷官还是那个荷官。

  唯一的区别是老板换了。

  而新老板,比旧的强百倍不止。

  洛森那一百五十名空降的死士——德克兰、吉斯、马特奥以及他们的核心副手——已经牢牢掌控了这三个帮派的全部关键岗位。

  他们是新的经理、会计、金牌打手和区域主管。

  这些人来这里只做三件事:执行命令、收钱、杀人。

  区域内那一两百号爱尔兰混混、荷兰恶棍、墨西哥枪手,这些乌合之众在旧老板手下是滑头。他们可以偷懒、耍滑、私藏收入。

  但在这些新老板面前,他们就是狗。

  德克兰在接管三叶草的第一个小时,就当着众人的面,活活打断了一个试图私藏赌资的荷官的十根手指。

  马特奥则把三个不听话的**客扔进金色宫殿的地下室,让他们亲身体验了一下“屠夫”的手艺。

  一手是毫不留情的大棒,一手是准时发放、甚至比以前还多的胡萝卜。

  这群混混就这么被轻松拿捏。

  洛森通过这150名死士,现在间接但绝对地,控制了超过一千名爱尔兰人、荷兰人和墨西哥佬。

  一千多名炮灰。

  洛森很满意这次的战果。

  多好,多好的填坑材料。

  这时,哈里森要传唤三大地下头目的消息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要例钱?”

  洛森听着死士亚当斯的汇报,得知了哈里森在这条黑色产业链中扮演的吸血鬼角色。

  旧金山黑灰产业相当大一部分利润,都要上供给这个肥猪局长。

  现在,他又想来吸血了?

  “呵。”

  洛森冷笑一声。

  “一只养肥了的白皮猪,别人惯着你,把你当成天,我可不会。”

  他心念一动。

  一个指令精准传达了出去。

  ……

  旧金山。

  萨克拉门托街附近,一间廉价出租屋里。

  那个之前砍掉帕特里克·卡拉汉队长右手、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爱尔兰流浪汉,此时正坐在一张破床上,擦拭着一把短刀。

  他在这里已潜伏了三天。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

  一个清晰的指令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毫无生气的蓝色眼睛里终于重新亮起杀戮之光。

  他走到窗前,推开烂成条状的窗帘。

  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几个街区外,那座象征着法律与秩序的灰色建筑。旧金山警察局。

  他眯了眯眼,随即转身拿起桌上的左轮**。

  一把柯尔特很快就被装满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