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前,一道身影垂首站立。

  正是年轻些许,眼中却同样疲惫、满是悲凉的诸葛亮。

  “君才十倍曹丕……”

  榻上,刘备的声音气若游丝。

  “若嗣子可辅,辅之……”

  “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白帝城托孤!

  苏明几乎是本能地,将目光投向帐外。

  夜色如墨,冰冷的雨丝混杂着悲凉。

  巡逻的蜀军将士,身上残破的盔甲还沾着夷陵道上洗刷不掉的血迹。

  眼中,疲惫与惶恐掩饰不住。

  不远处,低矮的粮草堆旁。

  几个兵士正围着半袋发霉的糙米低声争执。

  连升起的炊火,都透着捉襟见肘的窘迫。

  苏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都明白!

  夷陵之战后,蜀汉精锐尽失,兵力仅剩五万余。

  粮草储备不足三月。

  南中蛮族蠢蠢欲动,于边境陈兵,伺机而动。

  北方,曹魏休养生息,兵强马壮,随时可能南下。

  东侧,孙吴虎视眈眈,盟约脆弱如纸,背刺仅在旦夕。

  朝堂之内,后主刘禅年仅十七,根基未稳,各方派系林立,暗流涌动。

  内忧外患!

  国库空虚!

  兵疲将寡!

  刘备留给诸葛亮的,根本不是一个托付。

  这是一个四面漏风,即将倾覆的破房子!

  一个连【赌】的资本,都快要被抽干的死局!

  “臣……”

  帐内,诸葛亮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可每一个字,重如山岳,掷地有声。

  “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苏明清晰地看到。

  这位日后算尽天下,在城楼上抚琴吓退十五万大军的千古智圣。

  此刻,眼角悄然滑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里,没有半分懦弱。

  只有岳山般沉重的责任。

  是对先帝临终嘱托的承诺!

  是对帐外五万残兵最后的庇护!

  更是对这风雨飘摇、危如累卵的蜀汉国祚,最后的担当!

  ……

  嗡——!

  苏明的意识被巨力拉扯,再次回到了五丈原的棋盘之前。

  依旧是那片焦黑的土地。

  依旧是那双死寂的眸子。

  他与诸葛亮的目光,再一次对视。

  可这一次,他看懂了。

  低头,看向那光影棋盘。

  赢了吗?

  那枚代表着他的黑色棋子,确实如一把尖刀,插在了长安城下。

  可是,然后呢?

  一座固若金汤的雄城。

  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能做什么?

  似乎……

  是自己,考虑不周了。

  子午谷奇袭,兵行险着。

  苏明眼前浮现出那五万残兵麻木的眼神,浮现出那半袋发霉的糙米。

  若败,这五千奇袭的精兵将全军覆没!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

  夷陵之战后,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孤魂!

  是蜀汉最后的家底!

  一旦这支最后的机动力量没了,南中必反,曹魏趁虚而入……

  不出几年,国破家亡。

  诸葛亮当年不是没有一战定乾坤的勇气。

  他只是,不能赌!

  他输不起!

  身后站着的,是先帝的嘱托,是数万将士的性命,是千千万万蜀地百姓的安稳!

  那份重量,压得他只能选择最稳妥,也是最艰难的路。

  一步一步地走。

  一点一点地熬。

  用自己的心血,去为这行将倾覆的大厦,再续上几年光景。

  苏明眼中的癫狂与狠厉,开始动摇,消散。

  迷茫涌现。

  疲惫感,自灵魂最深处涌起。

  他好像……

  不是在替丞相下棋。

  他是在为自己找出路。

  他要赢。

  他必须赢!

  为了……

  为了什么?

  是先帝的嘱托吗?

  是帐外那些眼神空洞的袍泽吗?

  为了……

  匡扶汉室!

  苏明双眼通红。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

  他的气息,他的神韵,甚至他眼角的弧度,都开始扭曲,重塑!

  着相了!

  他是谁……

  苏……苏明?

  可是……

  苏明是谁啊?!

  他是……

  诸葛孔明!

  ......

  “丞相!末将愿提精兵五千,自子午谷出,不出十日,可临长安城下!”

  “此计若成,则咸阳以西,可一举而定!”

  【诸葛孔明】背对着说话之人,久久未语。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地上那员大将——魏延。

  那双眸子里,燃烧着建功立业的火焰,一如当年的自己。

  可他只是摇了摇头。

  声音里,是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疲惫。

  “兵行诡道,非万全之策。”

  “子午谷艰险,隘口难行,若有差池,便是全军覆没。”

  “我……赌不起。”

  魏延猛地抬头,满眼不甘。

  “丞相!富贵险中求!如此良机……”

  “文长。”

  他打断了对方,声音依旧平静。

  “这蜀汉的天下,早已输不起了。”

  “退下吧。”

  帐帘落下,隔绝了帐外魏延那不甘的眼神。

  他独自一人,走回案前,看着那幅巨大的雍凉堪舆图。

  眼中,最后一点锐气,被无尽的疲惫所淹没。

  从这一刻起。

  他不再是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卧龙。

  他只是一个背负着先帝嘱托,背负着一个国家未来的……

  裱糊匠!

  ……

  建兴五年,他上《出师表》,率军北驻汉中,屯田练兵,与民生息。

  次年,他遣使东吴,重修盟好,稳固后方。

  一切准备就绪。

  他领兵出征,第一次兵出祁山。

  然而,街亭失守,他挥泪斩了自己亲手提拔的马谡。

  那一日,自己枯坐帐中,一夜白头。

  同年冬,他再出祁山,围攻陈仓,却遇连绵大雨,粮尽而退。

  又一年,他三出祁山,终夺武都、阴平二郡,稍挫魏军。

  此后数年,战鼓再响,汉旗复出。

  第四次……

  第五次……

  每一次出征,都耗尽心血,案牍劳形。

  每一次无功而返,都让镜中的自己,更添一分苍老。

  他的人生,仿佛只剩下两件事。

  出征。

  与准备下一次出征。

  他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张日渐枯槁的面容。

  看着眼中那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偶尔会感到一阵恍惚。

  我是谁?

  好像记不起来了。

  可不重要。

  重要的是。

  要为先帝,为这大汉,续上最后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