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四点,天还是黑的。

  雪停了,可寒气更重了。

  我刚在值班室合了会儿眼,门就被猛地撞开,冷风裹着赵工那张焦黄的脸冲了进来。

  “林钧!起来!锅炉房出事了!”

  他一把将我从铺上拽起,棉袄都没穿好就往外拖。

  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在门槛上,脑子还沉在昨夜的图纸里——《铸造缺陷预判指南》终于落了印,署名是“赵工领衔”

  可现在,没人顾得上那些了。

  警铃还在响,一声接一声,像钢钉往人脑仁里凿。

  整座厂区都惊醒了,走廊里脚步杂乱,有人喊“蒸汽掉到红线以下”,有人吼“连铸模具温度不够,浇不成型”。

  我心头一紧。

  这不是小事。断汽,等于掐住了全厂的喉咙。

  红星机械厂靠什么运转?

  液压机要靠蒸汽驱动,锻压模要靠蒸汽加热,就连砂型保温也离不开热力管网。

  一旦停炉,三班连铸就得全线瘫痪,军用卡车曲轴订单完不成,上面追下来,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赶到锅炉房时,炉前一片死灰。

  锅炉工老张脸熏得像灶王爷,声音发抖:“煤不行啊……掺了太多湿柴,点不着火!鼓风机开了最大,炉温还是往下掉!”

  我蹲下身,伸手探进炉膛口,抓了一把刚铲出来的煤渣。

  指尖传来湿冷黏腻的触感。

  这哪是燃料?

  分明是泥浆拌煤末,含水率怕是要超百分之三十。

  这种东西扔进炉子,不是烧,是在煮。

  调度室的消息很快传过来:上级配额煤三天后才到,现库存全是劣质煤渣,是从外省调拨来的“救济煤”。

  减产?

  等?

  有人提议改用木柴顶一阵,可现在是腊月,林场封山,木材限量供应,连食堂做饭都在省着烧。

  会议室里,一群人吵得面红耳赤。

  有人说申请停产检修,趁机放假;有人说找领导特批调煤;还有人冷眼旁观,说这是“客观条件限制”,怪不得谁。

  我没说话。

  我脑子里翻腾的不是抱怨,是一套逻辑链条:燃料热值低 → 燃烧不充分 → 炉温上不去 → 蒸汽压力不足 → 生产中断。

  问题不在“有没有好煤”,而在“如何让烂煤烧出好火”。

  我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刷刷写下三条:

  一、改造旧除尘管道作二次风道,从炉底引入高温助燃风,提升燃烧效率;

  二、拆解废料库里报废C60铣床的铸铁底座,切割成块,砌入炉膛作为蓄热体,模拟耐火砖功能;

  三、采用“分段燃烧法”——先低温阴燃析出挥发分,再集中鼓风爆燃,逼近高热值煤的燃烧曲线。

  写完,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七点五十二。

  八点整,我去见刘政委。

  他正在办公室踱步,眉头拧成疙瘩。

  我把方案递上去,纸页边缘已被手汗浸软。

  他看完,抬头盯着我:“你说的这些设备……早报废了,线路图都烧了,去哪改?”

  “废料处理组库房。”我说,“还有十七台待拆的旧C60铣床。”

  空气一下子静了。

  刘政委眼神变了。

  他知道那个地方——那是我当初被发配的起点,人人避之不及的“**坑”。

  而我,却在那里捡零件、修工具、造扳手,一步步爬出来。

  如今,我又要把它的骨头拆出来,喂给锅炉?

  “你确定能行?”他声音压得很低。

  “不行,我们就全厂停工。”我说,“但我相信科学。”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点头:“给你六小时。需要什么,直接报我。”

  中午十二点,废料库大门轰然拉开。

  寒风吹得铁皮屋顶哗啦作响,里面堆满了锈死的机床、断裂的传动轴、蒙尘的齿轮箱。

  阳光斜照进来,浮尘飞舞,像一座废弃的钢铁坟场。

  我第一个跳下去,扳手在手,对着一台C60铣床的铸铁底座就是一砸。

  “咔!”

  火星四溅。

  李小梅抱着饭盒跑来,看见我满手油污,袖口撕了条口子,愣了一下:“你咋总跟破铜烂铁过不去?”

  我咧嘴一笑,抹了把汗:“它们比我命硬,死了还能烧出热。”

  她没再说什么,默默把饭盒放旁边,转身走了。

  不多时,赵工带着铸造班的人来了。

  一个个拎着工具,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

  “老赵?”我抬头。

  他把扳手往地上一蹾:“你说能救炉子,我就信。干吧。”

  没人多问一句。

  但他们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成分不好”的学徒工,也不是看个爱出风头的技术员。

  他们在看一个人,一个能把死铁变活火的人。

  我们抡锤的抡锤,锯铁的锯铁,一块块沉重的铸铁被切开、打磨、运向锅炉房。

  每一步都在挑战极限——没有专业切割机,就用手动弓锯;没有吊车,就肩扛人抬。

  汗水顺着眉角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

  手指磨破了,缠上布条继续干。

  可我知道,我们在做的,不只是抢修锅炉。

  我们在对抗命运惯性,对抗资源匮乏,对抗那个“只能等命令、等支援、等运气”的旧规则。

  我在用现代工业思维,在这片冻土上凿出一条新路。

  下午四点五十分,最后一块蓄热砖砌进炉膛。

  我退后两步,看着这座被我们亲手改造过的锅炉——它已不再是从前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风管重接,炉壁加固,内部结构焕然一新。

  我抬起手,擦去脸上烟灰和汗水混成的泥道。

  接下来,就看这一把火,能不能点燃整个寒冬。

  下午五点整,寒风在锅炉房外呼啸盘旋,我站在炉前,手心里全是汗。

  火种已经备好——几块干燥的松节油浸过的碎木,塞进了炉膛底部。

  我蹲下身,用打火机点燃引信,火苗“腾”地窜起,**着湿漉漉的煤渣堆。

  起初只是微弱的橘红,像濒死之人最后一口喘息,但我没动,盯着热电偶读数一点一滴爬升。

  287℃……302℃……315℃。

  够了。

  我猛地上前,一脚踹开鼓风机阀门!

  “轰——!”

  炉膛猛地一震,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火焰如金蛇狂舞,瞬间吞没了整个燃烧室,炽热气浪扑面而来,烤得脸颊生疼。

  压力表指针剧烈抖动,继而开始缓慢回升——0.2MPa……0.3MPa……0.4MPa!

  成了!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不是简单的点火成功,这是用废铁、汗水和脑子,在绝境中硬生生凿出的一条活路!

  “蒸汽稳住了!”老张嘶吼着冲进控制台,“主网压力达标!连铸线可以重启!”

  对讲机里传来各车间的确认声,一声接一声,像是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生命线。

  赵工拍着我的肩膀,手掌沉重,眼里泛着光:“小林……你这哪是烧锅炉?你这是给全厂续了命啊。”

  我没笑,只是默默看着炉火。

  那团跃动的橙红,映在我眼中,不只是热量,更是系统思维碾压经验主义的第一战。

  两小时后,铸造车间传来消息:第一件曲轴底座顺利脱模,探伤结果显示——无裂纹、无缩孔、组织均匀。

  控制室内,刘政委看完报告,提笔在文件上写下“特批通过”四个字,笔锋沉稳有力。

  他抬头看向身旁的苏晚晴,声音低却清晰:“你上次说的‘科学思维’,我看就在这种地方。”

  苏晚晴没答话。

  她正望着监控画面里的我——满脸烟灰,袖口撕裂,靠在炉门前添煤,背影佝偻却挺得笔直。

  火光把我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像一座沉默燃烧的山。

  她眼神轻轻颤了一下,低头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技术科调岗申请表》,上面工整写着:“拟调入:林钧,原岗位:废料处理组见习技术员,理由:综合能力突出,具备独立攻关潜力。”

  她看了很久,最终没递出去,而是折了角,悄悄塞进了抽屉最底层。

  夜深了。

  全厂渐渐安静,唯有锅炉房还在低沉轰鸣。

  我独自守在操作台前,记录温度曲线,调整风煤比,确保系统平稳运行。

  窗外,雪又开始飘落,无声覆盖大地。

  门被轻轻推开。

  苏晚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还有半个腌萝卜。

  她没看我,径直走到操作台前放下:“刘政委说,你要什么资源,技术科优先批。”

  顿了顿,她终于抬眼:“你明明可以早说这些办法……为什么非等到最后一刻?”

  我拨了块煤进炉膛,火焰“噼啪”炸响,映亮了我的侧脸。

  “因为不到绝境,没人敢改规矩。”我声音很轻,却像铁锤砸在砧板上,“可一旦改了,以后遇到难处,大家就知道——没有废东西,只有不会用的人。”

  她怔住了。

  片刻后,她转身欲走,手搭上门把时,却又停下。

  “下次……别一个人扛。”

  门关上前,一句极轻的话,像雪花落在心上:

  “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