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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票在夹层,雨衣要裹紧。"我拍了拍他后背,掌心触到硬邦邦的搪瓷缸,是苏晚晴塞的——她总说,热水比什么都金贵。

  林小川抬头,护目镜推到额头上,睫毛还沾着昨夜的雨星:"王秀兰老人住在保定城南关,邻居说她每天早上去护城河洗菜。"他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记着昨夜查的户籍底档,"1966年8月后再没***的调令,老人的粮本上,"家属"栏空了二十年。"

  我喉咙发紧。

  李建国师父的笔记本里夹过张照片,背景是带天线的土坯房,照片背面写着"青松岭电台,1965春"。

  那时我以为那是普通的通讯站,现在才知道,那是红箭分队的神经末梢。

  "到了先找居委会张主任。"我把怀表摘下来塞进他口袋,"当年师父教我修表时说,守时的人,才配守秘密。"林小川按住怀表链,金属扣硌得他虎口发红:"明白。"他扛起包往外走,门帘掀起的风卷来一阵槐花香——研究所后墙的老槐树,今年开得格外稠。

  走廊尽头传来苏晚晴的脚步声,她的黑布鞋沾着复印室的碎纸屑,怀里抱着卷泛黄的等高线地图。"老林!"她把地图摊在我桌上,铅笔在内蒙古、云南、新疆的交界处画了串红圈,"你看,所有站点都在大兴安岭余脉、滇黔苗寨、河套牧区——"她指尖点在宁夏固原的位置,"这里是回族聚居区,1964年的水文报告说,当地老乡用羊皮筏子帮他们运过设备。"

  我凑近看,地图边缘有铅笔写的小字:"借宿需留粮票,砍柴要给钱",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苏晚晴抽走最上面一张,露出底下的《少数民族工作手册》复印件:"他们不是躲,是融。"她眼镜片上凝着水雾,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我问过民委的老张,六十年代边境牧区的联防队,好多队员都悄悄给电台送过羊奶、补过屋顶。"

  我想起昨夜名单上李淑芬的籍贯——湖北宜昌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所以当年说"调去外地",其实是去当种子。"我摸着地图上的红圈,那些被岁月磨淡的铅笔印突然鲜活起来,"扎根在老百姓堆里的种子。"

  苏晚晴从帆布包掏出一沓稿纸,首页标题是《关于妥善安置早期国防隐姓埋名人员的建议》,"精神补偿"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昨天去医院查资料,"她翻到第二页,"有位老护士记得,1967年冬天,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急诊室等了三天,说要给"走亲戚"的丈夫送棉鞋。"她的指尖在"历史正名"下画了道粗线,"他们的沉默是勋章,但勋章不该长在伤口上。"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朱卫东的黄胶鞋还沾着内蒙古的沙土,军大衣领口翻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老林!"他甩给我张照片,是座塌陷的水泥掩体,半截天线像折断的芦苇戳在雪地里,"乌拉特前旗的牧民巴图大叔说,六七年大雪封山,有个同志困在里面。"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砂纸擦铁,"他们刨了三天三夜,扒开雪壳子只看见台发报机,上面压着半块冻硬的饼子。"

  我接过照片,背景里有个黑点——放大看是块石头垒的小堆,顶上插着根焊枪。"巴图大叔说,"朱卫东蹲下来,用手指在地上画,"那同志走前教他修过马灯,说"等信号通了,我请你喝烧酒"。"他从兜里摸出颗玻璃弹珠,"大叔的孙子在掩体里捡到的,说是那同志哄孩子玩的。"弹珠在阳光下泛着蓝,像极了当年车间里孩子们追着跑的"琉璃蛋"。

  下午三点,老罗的敲门声像敲铁皮柜——他总说,修了四十年电机,指节比锤子准。

  他手里捏着份病历复印件,边角卷得像被水泡过:"红箭分队操作员里,七个有慢性电击神经症。"他掀起袖子,手腕上的血管跳得厉害,"手抖、失眠、夜里听见电流声......"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我桌上的万用表上,"我前儿整理仓库,翻出卷屏蔽铝箔。"

  我盯着他发颤的手指。

  老罗去年体检时,医生说他左耳听力下降,他只说"老了,机器响惯了"。"昨晚我把巡检车的屏蔽层加厚了。"他从兜里摸出截铝箔,边缘还沾着胶水,"当年他们没这条件......"他突然转身,军帽檐压得低低的,"我去车间看看新到的变压器。"门关上时,我听见他哼起《咱们工人有力量》,调子走得厉害,像台缺油的老电机。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报告标题:《关于"北纬43°应急联络网"历史地位的初步考证》。

  光标在结尾句闪烁:"他们未曾被宣告牺牲,却承受了比牺牲更漫长的沉默。"我删掉重写,又删,最后敲下:"今天,我们重启信号,不只是为了安全,是为了回答那句等待了三十年的——"有人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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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存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的晚霞漫过窗棂,照在桌上的铁盒上——那是林小川上午发来的照片里,王秀兰老人的铁盒。

  照片里,老人的手像枯树皮,正揭开盒盖,露出枚褪色的胸章和半封家书,墨迹晕开的地方写着:"他说,只要信号不停,他就不能写信......怕连累我。"

  我伸手碰了碰铁盒的照片,玻璃屏上的指纹里,仿佛还能摸到老人指尖的温度。

  晚风掀起报告稿,最后一页的字迹被吹得乱动,可那句"有人在吗?"始终清晰,像道穿越三十年的电波,正等着回应。

  抽屉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林小川的消息:"老人在家,铁盒在她床头。"我点开照片,铁盒边缘的红漆已经剥落,可盒盖上用白线绣的"永远等待"四个字,依然扎得眼睛生疼。

  夜色渐浓时,我把铁盒的照片夹进李建国师父的笔记本。

  纸页间飘落张泛黄的合影,是1965年的车间,师父站在最中间,身后站着二十来个年轻工人——现在我知道,他们里有好几个,名字就在昨夜的名单上。

  月光漫过窗台,我摸着笔记本上的字:"设备可停,责任不停。"突然想起苏晚晴说的话:"他们是人民的守夜人。"而我们,该是接灯的人。

  桌上的铁盒照片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我伸手轻轻盖住"永远等待"那四个字,像在捂热颗埋了三十年的心跳。

  明早,我会去技术科找苏晚晴,把报告和建议一起递上去——有些声音,该被听见了。

  不过此刻,我盯着铁盒里那半封未寄的家书,照片里的字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车间里,老师傅们用粉笔在机床边写的注意事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图纸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