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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进站时,我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

  推开火种所大门的刹那,穿蓝工装的老罗正踮脚往门廊墙上挂锤子——那把跟了他三十年的羊角锤,锤柄缠的胶布泛着蜜色,红布条在风里晃得人眼热。

  "小钧!"老罗回头,皱纹里全是笑,"所里刚领了新印的标准文本,我把老伙计挂这儿,让打这儿过的小子们都看看——规矩不是纸,是血和汗喂大的。"

  我摸了摸锤柄上的凹痕,指腹被红布扎得发痒。

  当天傍晚,食堂飘着红烧肉香,林小川举着搪瓷缸子来碰杯,袖口还沾着标准文本的铅字油墨:"等下个月试点县反馈回来,咱们就能——"

  "下个月?"我夹了块肉,突然觉得这香得发腻。

  三天后,林小川撞开我办公室门时,工装裤腿沾着泥点,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巡线记录。"师父!"他把本子拍在桌上,纸页簌簌往下掉,"青河县供电站的比对卡塞在柜子最底下,落了半指灰!

  巡线员说"领导说看看就行,别折腾",更绝的是——"他翻出张统计表,"他们报的带电作业支架使用率98%,我蹲变电站守了两天,连支架影子都没见着!"

  我捏起那张报表,"98%"三个数字被红笔圈着,墨迹浸得纸都软了。

  窗外的杨絮扑在玻璃上,像团团没化开的棉絮。"他们当标准是墙上贴的年画?"我把报表推回去,指节敲得桌面咚咚响,"去把苏科长请来。"

  苏晚晴进来时,手里正翻着财政拨款单。

  她推了推金丝眼镜,发梢还沾着复印机的热气:"查到了。"她抽出张纸拍在林小川的巡线记录旁,"防鼠电缆、加强型瓷瓶这些配套物资,需要专项经费。

  可青河县说"非强制更新",把预算压了七成——"她指尖划过一行批注,"县计委主任在报告里写:"老法子用了十年没出事,何必花冤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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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川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那两起军工线停电事故算什么?

  去年冬天,三厂导引头老化,**试验推迟半个月!"

  "所以我把近三年的事故清单附在紧急建议里了。"苏晚晴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沓文件,封皮上"特急"两个字红得扎眼,"直接送副总指挥办公室。"她抬头看我,目光像淬了钢,"标准不是选择题,是安全底线——得让上面看见,有人拿底线当擦桌布。"

  我盯着她笔下"安全底线"四个字,突然想起十年前蹲废料堆的自己。

  那时我敲废铁换粮票,老工长踹了我脚:"捡破烂的还想搞技术?"现在有人把技术当破烂,我攥紧了拳头。

  "光等批复不够。"林小川突然说。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张改装图,边角卷着,"我想把那辆报废的抢修车改成移动宣讲车。"他展开图,上面画着防鼠线缆样品、双伞裙瓷瓶,还有个能播频谱的小喇叭,"不去机关,开去厂矿、集市,让老百姓看真家伙——他们要是知道老法子能炸变压器,比文件管用!"

  我扫过图上歪歪扭扭的标注,有处写着"喇叭要大,能盖过拖拉机声"。"这主意野。"我笑了,"但我支持。"

  林小川走后,朱卫东敲了敲门。

  他工装口袋里露着半截备案单,上面沾着机油:"我跑了十几个班组。"他坐下来,喉结动了动,"电工们不是不愿改,是怕——怕操作不规范被追责,怕土办法出问题背黑锅,怕新流程影响绩效。"他掏出个小本子,纸页边缘全是折痕,"我和老罗合计了,得有个免责备案制度。

  巡线员按标准流程上报隐患,填个单子拍照留存,出了事不担责。"

  我翻着他写的草案,"简易备案单"几个字被划了又改,墨迹深浅不一。"技术改不了人心。"我合上本子,"就得靠制度护着人心。"

  宣讲车出发那天,林小川往车上贴红标语,油漆刷在雨布上沙沙响。

  他回头喊我:"师父,等我们回来,让那些县太爷看看,老百姓要的不是墙上的纸!"

  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辽南撞上暴雨。

  夜里十点,我办公室的电话突然炸响。

  林小川的声音混着雨声,带着股子发紧的颤:"师父!

  宣讲车困在黄泥沟,附近变电站绝缘子异响。

  值班员说没接到通知,不敢换!"他吸了口气,背景里有变压器的嗡鸣,"现在开始冒烟了!"

  我攥着话筒,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

  窗外的雨砸在玻璃上,像有人拿石子猛砸。"打开宣讲车的电源。"我听见自己说,"直播整个处置过程——告诉所有人,这一刻,谁不上杆,谁就是历史罪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设备启动的嗡鸣。"朱师傅已经上杆了!"林小川的声音突然拔高,"雨太大,摄像机模糊了,但能看见——他挂着备案单,锤子在腰上晃!"

  我盯着黑屏的电话,仿佛看见暴雨里那道爬电线杆的身影。

  雨水顺着瓷瓶往下淌,朱卫东的工装贴在背上,锤子敲在绝缘子上,"叮"的一声,混着电流的嘶啦,被摄像机录得清清楚楚。

  后半夜,苏晚晴敲开我办公室门。

  她手里举着手机,屏幕亮着模糊的视频:雨幕里,一道身影攀到杆顶,锤子起起落落。"视频传到了二十三个市县的值班室。"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没上传公网——有人压着。"

  我望着窗外的雨,忽然想起老罗挂在门廊的锤子。

  红布条被雨打湿,贴在墙上,像道没干的血。

  天亮时,我收到林小川的短信:"绝缘子裂了五道,再晚半小时,变压器就得炸。

  值班员后来跟我说,他盯着手机里的视频,看朱师傅爬杆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阳光透过雨帘照进来,在桌面投下块亮斑。

  那光斑慢慢移动,落在朱卫东送来的备案单上,"免责"两个字被照得发亮。

  门廊的锤子还挂在那儿,红布条滴着水,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

  我走过去摸了摸,锤柄还是温的,像刚被谁握过。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是宣讲车回来了。

  雨停了,杨絮又飘起来,裹着泥土的腥气,扑在锤子上。

  至于压着视频的人——

  我抬头看向天空,云层正在散开。

  阳光漏下来,把锤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戳进土里的钉子。

  总会有更亮的光,把影子里的锈,慢慢晒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