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还没亮透,厂房的铁皮屋顶结着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像刀子一样刮脸。

  我蹲在档案室门口,看着那堆湿漉漉的灰烬。

  消防队刚走,水渍混着纸屑糊了一地,空气中还飘着焦油味。

  赵德贵站在人群中间,一脸沉痛,声音都带了颤:“这可是关系到全厂技改命脉的文件!谁干的?这是阶级敌人对**建设的公然破坏!”

  没人应声。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一个“窃取境外技术”的罪名,顺理成章地扣在我头上。

  可他演得太急了,火警来得也太巧。

  昨晚那扇没拉严的窗帘、那个推进保险柜的黑影、还有这偏偏烧在底层的资料柜……哪一环都不像是意外。

  我低头,指尖轻轻捻起一块残片。

  半边俄文字母“C”清晰可见,墨迹未完全碳化,边缘卷曲如枯叶。

  是《国家标准规范》的原文页角,和小吴给我的那张残页出自同一本书。

  偏偏这张不该存在的纸,现在成了“被焚毁的重要参考资料”。

  好一手贼喊捉贼。

  我把纸屑收进贴身衣袋,冷笑着起身。

  他们想用一把火烧掉我的成果,那就看看,是不是非得靠纸才能活。

  晨会散后,命令下来:暂停“林氏滚压法”推广,所有相关资料封存备案,未经审批不得再用于生产。

  韩建国气得直拍桌子:“凭啥?咱们试了三十七次,废品率从百分之十八压到三点二,现在说停就停?”

  “因为有人怕了。”我说。

  怕的是什么?

  不是技术失控,而是人心失控。

  一个出身不好、连正式工程师都不是的助理技术员,竟带着一群**工、学徒、甚至瘸腿的老匠人,搞出了能提升全厂锻造效率两倍以上的工艺?

  更可怕的是,我还敢拿苏联都没普及的冷滚压思路去改传统锤锻流程。

  这不是打谁的脸,这是掀谁的桌。

  当天下午,我没回宿舍,也没去找厂领导诉苦。

  我拎着粉笔和尺子进了锻模仓库——最偏僻、最没人管的角落。

  门一关,黑板挂上墙。

  “今晚不回家了。”我对突击队的人说,“图纸烧了,心更亮了。咱们重画。”

  没人问值不值得。

  刘瘸子拄着拐蹲在地上,用粉笔在钢板上一笔一笔拓轮廓;小吴翻出自己记的听课笔记,手抖着默写苏晚晴讲过的接触应力公式;韩建国拿着游标卡尺反复校核尺寸,嘴里嘟囔:“40毫米,锥角120°,预紧力矩18牛·米……你说这些数咋就这么准呢?”

  “不是我准。”我盯着黑板上的结构图,“是科学准。”

  那一夜,仓库里灯火未熄。

  北风撞着铁皮墙哐当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窥探。

  但我们谁都没抬头。

  一支红蓝铅笔来回传递,一张凭记忆重建的装置图渐渐成型。

  没有计算机辅助设计,没有打印机,只有手绘与心算,可每一根线条都带着温度与重量。

  第三天清晨,我向厂部递交申请:召开“林氏滚压法”技术复证会,请全厂技术骨干现场见证。

  会上,我没有幻灯片演示,没有讲稿,只带了五个试件进来,编号随机,当场封样,送检理化室盲测。

  台下坐满了人。

  赵德贵坐在前排,脸色阴晴不定。

  几位总工抱着笔记本,目光锐利如刀。

  两个小时后,检测报告返回。

  屈服强度均值提高14.6%,表面粗糙度Ra≤1.6微米,金相组织均匀无裂纹——五组数据高度一致,远超现行国标。

  全场寂静。

  我站起身,声音不大,却穿透整个会议室:“如果这种能让**寿命延长三年、让军卡曲轴多跑五万公里的技术,叫做‘破坏生产’,那我愿意一犯再犯。”

  话音落下,没有人鼓掌。

  但下一秒,三位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缓缓站起。

  他们没说话,只是依次走上**台,将手中写满演算过程和观察记录的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

  “我们抄录了全过程。”其中一位说,“可作备份。”

  那一刻

  会后天色渐暗,雪又下了起来,细密无声。

  我独自走在厂区小道上,棉袄兜里揣着那块未燃尽的纸屑,心头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有些东西,烧不掉。

  知识不会因恐惧而沉默,真理也不会因封锁而失传。

  他们可以锁住档案室,可以污蔑你是特务,可以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但他们拦不住一个记得滚轮直径该是多少毫米的人。

  风停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笔直向前。

  而在不远处的拐角,一抹藏青色的身影静静立着,像是等了很久。

  她没戴帽子,睫毛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手里攥着什么东西,藏在棉袄内袋里。

  我站在厂区后山的坡道上,雪刚停,月光洒在银白的地面上,像是铺了一层薄霜镜。

  脚印一路延伸过来,孤零零的,只有我的。

  风已经歇了,天地间出奇地安静,可我的心跳却越来越重。

  就在转过松林弯时,那抹藏青色的身影终于动了。

  苏晚晴从一棵老云杉后走出来,肩头落着未化的雪,发梢微湿,像被夜气浸过。

  她没说话,只是朝我走近几步,然后缓缓从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铁盒,蜡封完好,边角用细麻绳缠了几圈,像是藏了很久。

  “上次借你的《ГОСТ规范》,”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没还。”

  我一怔。

  “因为早猜到会有这一天。”

  她将铁盒递过来。我没有立刻接。手指僵在半空,仿佛怕碰碎什么。

  她却笑了下,极淡的一笑,眼里却没有笑意:“赵德贵不是第一天这么干了。三年前热处理车间的老王,就是被他‘丢’了资料,最后调去烧锅炉。”她顿了顿,“我不是英雄,也不信什么大义凛然。但我信一句话:技术是国家的,不是某个人压箱底的私货。”

  她说完,把铁盒塞进我手里。

  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渗进来,可我却觉得烫。

  我低头撬开蜡封,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卷卷微缩胶片,整齐排列,标签手写,俄文与中文对照,编号完整。

  全套《ГОСТ》锻造与机械加工标准,连附录都没缺。

  我喉咙猛地一紧。

  这不只是资料……这是火种。

  “省院的同学翻拍的,”她说,“冲洗时毁了三版,差点暴露。世上仅此一份。”

  我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想说谢谢,却发现所有词都太轻,配不上这份沉。

  她却已转身要走。

  “等等!”我喊住她,“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脚步没停,背影融进月色里:“因为你讲滚压应力分布那天,台下坐满了人,但只有我在记笔记。我知道你是真的懂,不是装的。”

  雪地上,她的脚印渐渐远去,像一道未解的方程,留给我自己去算。

  三天后,厂部正式发文:恢复“林氏滚压法”生产应用,列入季度技改重点项目;同时增设“技术资料双备份制度”——所有关键工艺文件,必须纸质 影像双存,副本交由技术科与档案室分别保管,任何人调阅需三人联签。

  会上没人提火灾的事,也没人追究责任。

  但我知道,那一夜仓库里的黑板、那些手绘图纸、小吴颤抖的笔迹、刘瘸子用拐杖撑着画出的中心线……全都成了无法抹除的证据。

  而苏晚晴给我的这盒胶片,则是埋下的伏笔——再想一把火烧干净?

  门都没有。

  新印发的操作手册送到每个班组时,我特意在扉页写了一句话:

  “所有真正有用的知识,都该刻在工人手上,而不是锁在柜子里。”

  当晚,我在宿舍昏黄的灯下翻开日记本,写下最后一行:

  赵德贵或许还会使绊,但只要还有人在抄我的黑板、记我的数据、用我的方法——火,就灭不掉。

  笔尖顿了顿,我又补了一句:

  而且下次,烧的可能就不只是纸了。

  窗外,夜色如墨。远处办公楼还亮着一盏孤灯。

  赵德贵坐在黑暗中,面前保险柜空荡荡地敞着门,像一张再也咬不住猎物的嘴。

  忽然,广播喇叭“滋啦”一声轻响,划破寂静。

  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传遍厂区:

  “各位职工请注意,厂劳动竞赛委员会现发布紧急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