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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发室的电铃炸响时,我正蹲在防空洞的白板前画新的流程图,红漆笔在"民间创新生态"几个字上顿了顿。

  林小川踹开铁门的动静比铃声还大,棉胶鞋踩得雪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脚印:"林总!

  湘西来急报——陈铁柱在翻山返程时遇上滑坡,右腿骨裂,现在镇卫生所躺着呢!"

  我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

  陈铁柱那结实得像山核桃的汉子,上个月还蹲在废料堆边跟我比腕力,说等开春要带两斤野蜂蜜来谢我教他看图纸。

  "更麻烦的是——"林小川喉结滚动两下,从怀里掏出揉皱的电报,"他负责维护的三座雷达站备用电源模块,这两天低温冻得直打摆子。

  昨天夜里已经有一座断电半小时,要是全趴窝......"

  我接过电报,"低温失效"四个字被圈了三个红圈,墨迹晕开像块瘀青。

  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撞在玻璃上,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陈铁柱蹲在废料堆边捡**的样子——他说要给牧民做输氧阀时,眼睛亮得能照见雪地里的光。

  "我这就带技术科的老张老李赶过去!"林小川已经在解围巾,露出脖子上那道去年修机床时留下的疤,"备用模块的触点结霜问题,咱们带套加热组件过去,最多三天......"

  "等等。"我按住他肩膀。

  他的体温透过粗布工作服传过来,热得烫手。"咱们一去,他们就该站在边上等命令了。"我弯腰捡起红漆笔,在白板上"火种体系"四个字下画了道重重的线,"陈铁柱教过吴大山改氧气阀,吴大山教过李阿婆做保温箱,现在该让他们试试当师傅。"

  林小川愣住,睫毛上沾的雪粒子簌簌往下掉:"可吴大山就一牧民,李建国在广西修农机......"

  "你忘了?"我翻开案头那本磨破边的《成果登记卡》档案,翻到第三十七页,"吴大山改良氧气阀时,用弹壳导热解决过冻堵;李建国做五合一扳手时,测过二十种金属的热膨胀系数。"指尖划过卡片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试了八回,第三回铜片太薄裂了","阿福叔说要裹层蜡防霜"。

  窗外的广播突然响了,是老罗的新顺口溜:"旧物能生巧,众人拾柴高——"我突然笑了,抓起笔在电报纸背面写加密电文:"题:30℃下直流继电器触点结霜致断路,现有材料限废铜管、蜡封牛皮、旧电炉丝。

  限时七十二小时,最优解录入《火种百案集》。"

  "这是......"林小川凑过来看,呼吸扫在我后颈。

  "把问题变成考题。"我把电文塞进信封,"让广播站转播,再让各协作点的大喇叭都响起来。"

  当天下午,老罗就蹬着二八大杠冲出厂门,车后座绑着个铁皮喇叭。

  他走时拍着胸脯:"保证让湘西的山旮旯里都听见这题!"

  第二天晌午,林小川抱着个油纸包冲进办公室,纸包上还沾着桂北的红泥:"广西农机站李建国回电了!"他抖开图纸,铅笔线条歪歪扭扭却格外清晰——废铜管绕成螺旋底座,旧电炉丝缠在中间,最外层裹着蜡封的牛皮。"他说这叫自加热基座,通电后底座温度比触点高五度,结霜全化了!"

  我捏着图纸的手发颤。

  李建国的名字我有印象,是上次交流会举着五合一扳手喊"换滑块"的壮实小伙。

  图纸角落还画了个小太阳,旁边写着:"阿福叔说电炉丝别绕太密,会烧糊牛皮——"

  "还有这个!"林小川又抽出张皱巴巴的草纸,边缘沾着茶渍,"吴大山从牧区拍来的!

  他说夜间断电时别全切断,留根头发丝细的电流,让触点维持在零上一度,启动时就不会结霜了!"

  我盯着两张图纸,突然笑出了声。

  李建国的"自加热"是给触点穿棉袄,吴大山的"微电流"是让触点自己热身——可算到最后,都是在减缓温差梯度。

  苏晚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蓝布衫袖口沾着铅笔灰。

  她推了推眼镜,手里的笔记本翻得"哗哗"响:"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土法应用。"她指着两张图纸重叠的部分,"李建国的螺旋铜管增加热交换面积,吴大山的微电流控制热损耗速率......"

  "让广西寄套自加热基座的零件去湘西,让吴大山把微电流的接线图传给李建国。"我抓起电话摇把子,"技术科远程指导,让他们互相试对方的方案。"

  苏晚晴眼睛亮起来,钢笔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这是要他们当彼此的评审?"

  "比评审更要紧。"我望着窗外飘雪,"要让他们知道,解决问题的人,也能是给答案的人。"

  五日后的清晨,林小川撞开办公室门时,围巾上的雪还没化:"成了!

  两套装置都稳定运行一百小时!"他摊开手里的电报,字迹被雪水晕开,"吴大山说,这次没等林工,他照着《五感排查法》摸了三遍线路,听着继电器的响声对了,闻着没焦糊味,心里就踏实了!"

  我接过电报,"没靠林工"四个字刺得眼睛发酸。

  去年冬天陈铁柱蹲在废料堆边时,我教他"看、摸、听、闻、量"的五感排查法,他记在烟盒纸上,说要抄给吴大山。

  现在这五个字,从吴大山的电报里跳出来,比任何奖章都沉。

  "原来我们教的不是手艺,是胆子。"林小川摸着电报上的字,声音发哑。

  "是让他们相信,自己也能当答案。"我从抽屉里拿出相机,"把两套装置拆了拍照,做《土法图鉴》第一辑。

  封面要写主笔李建国,协编吴大山——连他们改图纸时涂掉的错线都印上。"

  林小川愣了:"可以前都是您挂名......"

  "真正的答案,不该只有一个名字。"我翻开新的登记卡,在"主笔"栏工工整整填上"广西农机站·李建国","协编"栏填上"湘西牧区·吴大山"。

  三天后,陈铁柱的信到了。

  牛皮纸信封里裹着张草纸,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

  信里说他在卫生所躺着,每天看护士姑娘打针,突然想起雷达站通风口总进沙,就着枕头画了张"多级滤沙通风口"的草图,下方用红笔备注:"给小吴他们参考"。

  我捏着那张草图,线条歪歪扭扭却笔笔有力,像陈铁柱粗糙的手指在纸上走路。

  窗外的广播又响了,老罗的声音混着雪花飘进来:"你有一招鲜,我有土办法,凑在一起,就是顶呱呱——"

  我突然抓起笔,在《协作动态简报》的头版写下新口号:"谁解决问题,谁就是头儿。"又附上一份《流动首席技师岗建议书》——技术权威不该锁在办公室里,该跟着问题翻山越岭。

  当晚,我踩着积雪去车间。

  远远就看见几个年轻人围着煤油灯,照着刚发的《土法图鉴》鼓捣一台报废发电机。

  墙上挂着他们手写的横幅,墨迹还没干:"咱也搞科研!"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我摸了摸兜里的《成果登记卡》。

  这次的卡片比以往更厚,里头夹着李建国的螺旋铜管草图,吴大山的微电流笔记,还有陈铁柱的滤沙通风口——每一页都带着人间烟火气,混着松脂香、机油味,和年轻人的汗腥气。

  "叮铃铃——"

  收发室的电铃又响了。

  林小川裹着大衣往那边跑,背影被雪映得发亮。

  我望着他的方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有些火,正烧得更旺。有些答案,才刚写开头。

  (收发室的门被推开时,老罗举着个油纸包喊:"河南协作点寄来的包裹!

  说是新式润滑枪样品......")